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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2月17日 星期四

北明文集:公安姐特写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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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顺义的潮白管理处招待所到昌平县招待所,当我第一次沿警戒线曲曲拐拐、别无选择地走进这个门上标有“324”阿拉伯数字码的房间里,我曾稳稳地立在张汩刚刚拉开窗帘的窗前,向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的低矮夜色眺望。几分钟以后,张汩拉上了窗帘,打开了空调机。从此,窗帘白天几乎没有拉开过,而空调机巨大的轰鸣声在白天也几乎没有终止过。长时间处于这种巨大噪音轰炸下,神经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一旦关掉怒狮般狂吼的国产空调,就必须忍受室内的高温与憋闷。这两者之间,并非很好选择。那正是一年当中最热的季节,八月。气温有时高达三十八度,一些单位已经推迟了下午上班的时间,甚或干脆放假。即便我下决心舍弃轰炸,选择闷热,也还是别无选择:张汩主管房间一切设施,我只有“享受”的份。一旦我在她离去时关掉空调,她一走进屋,就示威似地立即上前打开它。张汩自己是无须享受她制造的这种优越环境的。她白天大部分时间不在房间呆着,只需在夜晚就寝时进来,关掉空调,打开窗帘。只有在这时,我才于黑暗中和屋子里的物什们一起获得解放。

    只以为闷热与轰鸣难当。直到有一次牙疼数日不止,去医院拔了牙回来,走进自己昏暗的房间,一股强烈的腐臭气味扑鼻而至,才意识到,原来我是整日整日地如一块豆腐一样,被腌在一个封闭发酵的酱缸里。白天十几个小时的轰鸣则如催化剂一样,可能令我在变成一块臭豆腐前,变成一堆崩溃塌倒的臭豆腐渣。洗手间的这气孔小得几乎看不见,倒在垃圾篓中剩饭剩菜在封闭高温中一日如几日地快速腐烂着,还有人呼出的二氧化碳以及洗手间的臭氧……难怪服务员小董每打开房间走进来就会脸红,就立即哗地扯开窗帘;难怪进来送饭的人不仅要脱口一声“这么黑!”,还时常在出去时“忘记”关门。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总在轰鸣中祈祷上午九十至十时那个时刻快些到来。服务员小董总是一进来就擦窗台,一擦窗台就开窗帘。最初,她总是“忘记”关上窗帘就走掉,到后来,她终于忍不住了:“人家别的屋整天整天都开着窗帘,你们屋怎么回事?感情她不用在屋里受热也不闻这股难闻味儿!这人心眼怎么这么不好使?”再后来,她便告诉我,“我走了以后你不用拉上,看她能把你怎么着!”张汩当然不能怎么着,她只不过学会了小董打扫房间时她守在门口,小董一走,她便进来关上窗帘。并且,在向她的“领导”告我的状时,顺便加上了一条罪状:擅自打开窗帘。

    我的皮肤渐渐感到刺痒。反正一天到晚除了受审别无它事,我便勤奋地洗自己。刺痒却有增无减,愈演愈烈。每日里,我不断地挠这挠那,直挠得皮肤下边出现许多小红血点。刺痒从腋下胸部向下蔓延,无论怎么洗,怎样更换内衣都无济于事。我害怕了,必定是在监狱关押时染上了皮肤病,现在发作了。同囚中曾有一个犯人长满了疥疮,没人愿意挨她睡。看不下去她一脸尴尬,我咬咬牙充硬挨着她。据说黄水疮不治,水流到哪里,哪里便生些疮来。而我身上,一片片红斑中,出现了小疙瘩。大夫来巡诊,开了扑尔敏,却更导致我在睡眠状态将身上挠的破烂不堪。我要求到医院治疗。

    医生惊奇地望着我,不明白一个社科院研究人员是何故被两名警察陪着寸步不离。问到是否居住地潮湿,不通风,不见阳光,人也不常在室外活动时,我肯定地不住地点头,更令他若有所思。他给我开了三盒硫磺软膏。“求求您!”我说:“多开些。”他问我要多少?我要了三盒的四倍:“我难得上来一次。”我解释,天知道下一回见光日是何时。医生不再发问,却在药方上又给我加了一倍。抱着十五盒硫磺软膏回到我那让人发霉的高级住所,遵医嘱遍涂于全身溃疡处。

    只一日,所有内衣外衣还有被子都肮脏不堪,放入水中浸不湿,打上肥皂不起沫。次日,重新上药后,将全身用卫生纸一团团缠裹,裹好内衣内裤。然而,粗糙的硫磺软膏有些颗粒大如小米,加上皱纹卫生纸的摩擦,更令我痛苦不堪。我几乎是忍着全身痛楚,双手握拳,一分钟一分钟地熬。心里极清楚的是,我这块豆腐终于开始发酵而且无可挽回地烂下去了。

    张汩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勉强打开窗帘的。每天半小时,还必须是有阳光的日子。下雨不开。阴天不开。多云也不开。而有阳光的日子也时常“忘记”开。为这所谓“每天半小时”的阳光,她剥夺了我更多的东西:收走了她的同事给我找来的杂志;宣布我不得擅自看电视;同时,越来越经常“忘记”给我送来当天的报纸。

    半小时阳光和硫磺软膏根本无济于事,病势控制不住。我怀疑水质问题,那么洗得太勤了,洗去了皮肤上一层保护性油脂导致过敏?我开始减少洗澡次数,同时请求张汩给我买了一瓶浴液。她答应着,一天天过去,浴液始终没买来。我再三请求,心想,既然她如此尽忠职守,既然她经常一本正经地询问生活上有什么要求,既然代购日用品原本是她作为看守的职责,又既然她经常和同伴上街转,买回一堆堆的小吃放在茶几上磨牙,她怎么会拒绝顺便为我买一瓶浴液呢?“先给你钱吧?”怕她忘记,我说。她却回答,“不用,买了再算钱吧。”但是,直到她离开,浴液始终没买来。她说:“你不知道,附近没有,商店可远啦。”到了后来,连护肤膏也不给我代买了。我不得不数日不洗脸,以防脸上由于干燥而染上皮肤病。那些东西对当时的我来说,实非囚禁中的奢侈,而是无可救治于药的皮肤的一线希望。张汩与我同屋,对此了如指掌。她引发她的领导以“送秦城!”相威胁训斥那次,所罗列的我的“罪状”里有一条:“你刚才还叹声咳气!”我在什么时候,叹了一口气,她都清楚。她走后不久,我获得了外出散步的权利,这时才知道,小买部近在咫尺,就在本招待所一层大厅里,那的日用品应有尽有,根本无须出楼门。而商店也不远,出楼门的三、四百米处,就是商品一条街。

    所有这一切尚可忍受。难以忍受的事还在后头。

    秋去冬至,除了不断增减变化的药物,张汩拿来了更多的衣物。它们统统放在背后的壁橱里。那也是我放衣物的地方,我用上格,她用下格。说不上什么原因,她的两名女同事时常要分别私下里光顾她的东西。久而久之,她们对她衣物的“检阅”变成了一种经常性的仪式。每逢张汩休假日,女同事替她看守我时也总是不守在房间,但却总是噔噔噔走来,一进门便扭身开壁柜,把张汩的提包拉链拉的刺刺响,东西翻得扑扑啦啦。检阅完毕,关壁柜门转身出屋径直走掉。见面时,彼此仍旧一派亲密无间。

    尴尬的却是我。她们本与我无干,我历来对她们在这房间的一切举止言语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但现在就由不得我了:分明二十四小时不离开这房间的只有我,我因而具有最大的“作案”嫌疑。这种嫌疑太让人作呕,它和“反革命宣传煽动”嫌疑是两回事。拟制止两位女警察的背后小动作,试了几次却张不开口,我怕看到她们为之脸红难堪。最好的办法是向张汩解释清楚。但张汩并未公开发出疑问,哪怕是含糊其辞地问一句:咦?我的东西谁动过?我只好对她同伴的检阅行为听之任之,等待机会公开解释。

    张汩只是越来越多地突然拧动把手,开门进来。甚至有时刚噔噔噔走远,却悄然无声地走回来,哗地拉开门,出现在门外。

    这正是她的一贯作风。

    我得承认,我修练得极不够。无法在被人当做鼠窃狗偷之辈时仍脸不改色、心不跳。金钱、权力及其他可以超脱,事关人格形象,我超脱不了。真够蠢的!

    我就这么愚蠢地在忍无可忍中忍着,体验着屈辱、气愤和焦虑。直到有一个星期六,张汩临回家前收拾她的衣物。她将摆在壁柜里她衣箱前的一把新锁拿在手中,故意侧身向我,咔吧咔吧地试锁。

    我正伏案看旧报纸,突然抬起头,转过脸,慢慢说:“你不在时,她们有时来翻你的东西,你知道吗?”说完,我如释重负。

    她却向第一次知道自己的东西被人暗中翻动似地,表示惊讶:“是吗?谁呀?”

    出乎意料的是,她反而变本加历地一次次突然旋风般推门进来。在一个按时来了热水的晚上。她没有如往日那样回来冲浴。等她良久,还是未归。热水时间有限,我决定先洗。刚打开壁柜取衣物,门突然开了,她进来站在我背后。她似乎很久以来就丢掉了高跟鞋在水磨石地板上碰撞的声音。假日里,代她监管的另一个女同事,也学会了这种突如其来的进门方式。更令我焦灼尴尬的是,当楼下她的同事在窗外喊她去某处玩耍时,她一边大声应和,一边从壁柜里取出钱来,故意转身对我点钱,数完又放回去。才出门走人。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壁柜,对着我的面,哗哗地清点。这等夸张的举动是什么意思?暗示我想偷她的钱?

    她纵使丢了金子银子,丢了壁柜里所有的东西,连同床头柜里她的药,洗手间里她的洗漱用品统统丢光,也不干我的事!这并不是我喜欢呆在这里整日整夜分分秒秒不离去!她却将那没说出来的臭狗屎盆子准确无误地扣在我头上!而她既不发问,也不指责,只不过是为了让我没有机会辩解,让我哑巴吃黄莲一样无法不承受栽赃。

    我第一次领教什么叫含蓄、温柔(张汩永远不会横眉数目、暴跳如雷或歇斯底里,形之于色。她的典型风范是:面带微笑,和蔼谦怀、语音轻柔,举止得体)。

    独自一人时,常一瞬间产生一种冲动:想砸电视机、空调、摔电话机,掀翻室内一切陈设,让所有东西顷刻变成一堆舒心解气的破铜烂铁。每逢此,我咬牙切齿地控制自己,抱紧不听话的双臂,困兽般在室内疾走!僵直着双眼在椅子边,命令自己坐下!坐直!拉开抽屉!取出纸!拿起笔!写!写什么?我在心中对自己大吼。纸在无一丝空白处!笔已干涸了多日!我能怎么写?经常把“生活上有什么要求?提出来我帮你解决”这句话挂在嘴边的张汩的确曾帮我购买过一支笔,拿来过十多页纸,但自从发现这两样东西和家中稍来的英语教材一起成了我稳如磐石守在桌前,赖以安静充实日日有收获的宝物后,她便开始对我谎称:公家没墨水了,所有的笔都没有了。纸也不能拿了,领导不让,即便写交待材料也得严格控制。与此同时,她扣押我家中稍到公安局的东西。几度拖延,不得不拿来时,却故意暗中将书从衣物中翻出扣下,并在家中写来的物品清单中悄然划去了“稍去书”等有关字句。我是怎样信赖而恳切地告诉她书对我的重要性并请求她为我带来啊!她当然也一边和颜悦色地答应帮我购买墨水和稿纸,一边绝不去买。我还能做什么来缓解压抑到极限的心身?脑筋嘣嘣嘣地抽搐,我用没有墨水的钢笔在没有空白的纸上数十遍、上百遍地划出二十六个英文字母,直到臂肘发酸,手指发麻,牙齿生痛,太阳穴暴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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