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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6月3日 星期五

一个六四屠杀目击者的回忆 - 5

 

十八
  为了驱走黑灯后的恐怖,为了表达不屈的抗争,民众点燃了拆卸下来的废帐篷、破棉絮和垃圾堆。广场上腾起熠熠红光,如一堆堆巨大的篝火。学生们的旗帜、一张张殉道者沉毅的脸,火光中痉挛扭曲的坦克、刺刀和枪口的森林......一切都构成了一幅色彩浓烈斑斓、情景悲壮至极的油画。
  受到火光的召唤,大批在外围游走和观望的市民纷纷向纪念碑附近集结。他们或许有生的强烈欲望,却决不能坐视骨肉同胞去死。中国人骨髓里最精华的物质成份,这瞬间转化为最美丽光辉的精神,在这个生死场蓦然辐射出来。
  中国人。你为何只能壮壮烈烈地去死,而总不能壮壮烈烈地去生? 我此刻距纪念碑约百余米,站两堆大火中间,目睹了这场气吞山河的民主运动的最后时刻。
  密麻麻的脸庞像被贴在人民英雄纪念碑座上,那样年轻,放著红光,荜剥燃烧的大火,宛如死神举著冥灯,在活人中寻找著垂死的恐惧,然而它什么也没找到。
你来吧,来杀我们吧。每张脸都这样写著。
无论他们是生是死,他们都是永恒的。我这样觉得。
  光和影的猛烈摇动中,响起一个声音:“同学们,同胞们,我们这次运动已经取得了很大的胜利。我们已经流了很多血。中国人的血流得够多的了......”这是侯德健。他呼吁学生和人民保存自己的生命,这将是这次运动的又─胜利......他的话不时被一些嘘声盖过:“怕死的快滚!”过了片刻,侯德健又泣血陈词:“我相信,今晚在广场的,都是中华民族的精英。我们都不怕死......”我看见好象有很多人哭了。侯德健说,他已和戒严部队的指挥官接触和谈判过了,对方表示“清场”是绝对的,至于侯提出的和平撤离,军队已同意,但要尽快撤离,军队无意再等,侯德健恳求道:“同学们,让我们最后做一件民主的事情吧,就是否和平撤离广场作一次表决。”侯又说,已经没有时间去举手表决了,用喊“同意”或“不同意”来决定吧。接著刘晓波(大概是他)也在广播里作同样呼吁。首先站出来支持撤退的是抵抗军队最悍勇的“工自联”代表。
我听不清赞成或反对的声音哪边更响亮。总之,学生陆续起立和移动了。
十九
  4时30几分,广场灯光大亮,成串红色讯号弹划过夜空。大批装甲车和坦克震耳欲聋地驶入广场。四面八方的士兵平端著冲锋枪踏著帐篷的残骸推进。学生还未撤离纪念碑,成群穿迷彩服的突击队已蜂拥冲上来,用枪指吓学生,粗声喝令著什么。亦因为这队凶狠的军人阻隔,我未能随大队从广播所指的东南角撤走,便退回广场西侧,这里有大批民众坚持不走,要亲眼望见纪念碑上学生队伍撤光才退出险地。
  学生广播站最后的声音是一句未讲完的话,“中国人民解放军官兵们──”旋即枪声怒响,微茫的曙光中看见纪念碑身石屑四溅,所有喇叭同时被打哑了。
  学生的撤退在继续。时间和他们的步履同样是那样沉重。我已望不见他们撤下纪念碑后的情况。倒是我这一侧的民众发现正是那支“投诚”部队出来扼守大会堂南门的路口,军官疲惫而满不情愿地指挥士兵一字排开,把路口封死,士兵没怎么动,一个五、六米的豁口依然敞开。群众已将稍早那幕军民对泣的煽情剧置诸脑后,深深的仇恨已令他们憎厌一切大兵。他们怒骂著,更质问:不是叫人家和平撤退吗?堵死口子抓我们去领功呀?军官木然无反应,亦不再敦促部属动作。于是大家更放胆不走,驻足观望,连外国记者在此留守军人也无干涉。他们和十余步外另一队挎枪持铁棍(不知干什么用)的友军全无联络,很孤独而沮丧的样子。
  纪念碑上的学生旗帜终于隐没在东南的烟雾中。广场上废帐狼藉,火堆依然熊熊,坦克车隆隆推动,沉重地辗压著一切。
什么都结束了。
二十
血路和火海之上,化为飞灰的只是人类的一个并不新鲜的、平平常常的理想。
  她在中国已喊了一百年,先后招致来鬼头大刀、绞索、马刀、高压水炮、枪杆子、水牢、劳改营......最后是大炮、坦克、装甲车。怪的是,她的敌手越来越强大了,而她自己却始终是个飘渺的梦。
  “这里是北京国际广播电台。请记住1989年6月3日这一天,在中国的首都北京发生了最骇人听闻的悲剧。“成千上万的群众,其中大多是无辜的市民,被强行入城的全副武裴的士兵杀害。遇害的同胞也包括我们国际广播电台的工作人员。“士兵驾驶著坦克战车,用机关枪向无数试图阻拦战车的市民和学生扫射,即使在坦克打开信道后,士兵们仍继续不分青红皂白地向街上的人群开枪射击,目击者说有些装甲车甚至辗死那些面对反抗的群众而犹豫不前的士兵。“北京国际电台英语部深深地哀悼在这次悲剧中死难的人们,并且向我们所有的听众呼吁:和我们一起来谴责这种无耻地践踏人权及最野蛮的镇压人民的行径。“鉴于目前北京这种不寻常的形势,我们没有其它新闻可以告诉你们。
我们恳请听众谅解,并感谢你们在这最沉痛的时候收听我们的广播。”──北京国际电台6月4日英语广播员李丹
“《解放军报》6月4日社论说:‘自6月3日凌晨开始,首都发生了严重的反革命暴乱。’
“3日22时左右,军事博物馆一带响起枪声,戒严部队进城。
  “从午夜到凌晨,友谊医院、阜外医院、北京市急救中心、铁路医院、复兴医院、协和医院和广安门医院等不断给本报来电话告知收治人员的伤势情况。
  “到截稿时止,戒严部队已突进天安门广场。”──《北京这一夜》载《人民日报》6月4日凌晨五时讯
  连同中央电视台当晚播音员的一身黑色丧服、红肿的眼睛、念悼词般的喑哑声音。所有这些直接或曲折的抗议,汇成了中国最黑暗时分冲出民族喉咙的怒吼。
然而,这都比不上学生队伍撤退时那悲壮场面教人摧肝裂胆,真是天地为之动容。
  5时45分,我撤出广场,返回家中,恰好从东南角撤退的学生队伍折回前门西大街走向西边大学区。同学们臂挽臂,互相搀扶,个个泪流满面,悲愤欲绝。很多人浑身血污,队伍中还有担架,不知是昏迷者还是重伤者。逶迤的队伍有的还嘶哑地唱著《国际歌》,多是拼尽全力地呐喊:“罢工罢市!”“中国人站起来!”迎面又开来一支军队,仍向广场进发。学生齐声怒吼:“法西斯!”“刽子手!”“狗!”“流氓!”“畜牲!”激愤之泪更如泉涌。这时,所有高层住宅的窗户都敞开,居民不论男女老少都探著身子和学生一道呐喊:“法西斯!”“刽子手!”......居高临下的声浪鼓应著学生因悲痛、愤怒、衰疲而变形的嘶吼,闷雷一般向前滚动。
  路两旁的市民看见学生衣衫稀烂、血迹淋漓之惨状,都掩面而泣。更有很多人当场脱下自己的鞋子,给队伍中光穿著袜子或只剩一只鞋的学生穿上,有的妇女脱下外衣,给衣裳撕烂得不忍卒睹的女学生披上。高楼一扇扇窗户里,居民痛哭失声。
天地同悲。是为中华民族的黑日。
......
二十一
  “我作为戒严部队某部负责人,从始至终参加了天安门广场清场工作。我首先郑重说明,6月4日凌晨4点半至5点,戒严部队清场过程中,绝对没有打死一个学生和青年,也没轧伤一个人,根本没有登生过什么流血事件。”──解放军李之云大校答外国记者问。载《人民日报》1989年6月21日
   现在转入一个千百万中国人和更多的外国人所关注和困惑的问题──何谓“天安门流血事件”?到底有没有“血洗天安门广场”?
不要说因空间和时间所阻隔的人们,连我这现场见证人也一度为之疑惑。
  我首先感到困惑的是,当我和无数身历惨变的人们为那场令人发指的血腥暴行而哀痛和愤恨的时候,传媒的焦点竟集中到广场上有无射杀和辗死人的命题上去了。于是中国官方和外间的谴责者陷入一场没完没了的论证和反论证的漫长争辩之中,迄今犹未了。
  这场争吵有什么实际意义?试问在西长安街这条血路枪击车轧学生与平民,或在东边建国门及南边珠市口杀人于市,和在广场上杀人有什么质的区别吗?这场骇人听闻的杀戮行动是铁铸血写的事实,让全世界同声抗议这灭绝人性的暴行吧,而不要纠缠于某个局部的问题。
  然而,这场大论争是那样持久和刺激,我终于也动摇起来。是不是广场也发生屠杀而我没看见呢?那些“机关枪扫射”、“广场血浆成寸厚”的说法是出于自谓“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之口,不论其出于何种原因而坚执此说,都足不可信的。如此规模的血腥清场,我不可能看不见、听不见。然而,我确有目力所不及的地方。我始终在广场西边活动,东半广场及学生撤退时的通道,我一直未能目睹。但“血洗广场”的舆论是如此
强大,连一些说过“没有看见”的身历者也因感情因素或别的什么原因改口了。我揣著疑团,在逃亡过程中意外地碰上同行老鬼,原来当晚他也在广场。对证之下,我们所见是一样的。但恰巧他也在西边广场,只不过比我早撤走半个钟头......故此,我只能坚持自己的结论。并且不去假设没有侯德健及红十字会人士于千均一发间的谈判努力,广场将会发生什么事。
现在来听听中国当局说法。
  屠城之后,官方传媒指天发誓说“广场上没响过枪”、“没流一滴血”。不几日,中央电视台的新闻摄影记者刻意将人民英雄纪念碑上的弹洞摄入镜头,这无声的画面戮穿了当局的谎言──几亿中国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官方修正了这说法,并在表彰“共和国卫士”之“英雄事迹”时,说最先冲上纪念碑的战士如何开枪打哑了学生广播站的喇叭,并用枪口指喝学生“趴下”(事实上在此之前,纪念碑己遭枪击多次)。等等。
  坦克和装甲车来回辗压了学生的帐蓬。当局说“事先已检查过里面没有人”。这点我非但没怀疑,而且认为当晚广场上的险峻形势,猛烈的枪声,熊熊的大火,每个人的生死都悬于一线。如此时刻,帐篷里根本不可能还有人呆得住。倒是官方自己证实了帐篷里确有一个吓昏了的女学生和一个疲极而眠的外地学生,都被军人唤起赶走。
我确信就广场而言,“辗人”并无其事。
  至于说广场上“根本没有发生过什么流血事件”,这未免太过急切洗刷自己。此说无法解释学生队伍撤出时的满身血污。事实上,学生有秩序地撤离时,遭到军人棍棒交加的痛殴,我所认识的香港女记者蔡淑芳就被抡了两大棍,推倒在柏树墙下,更多的学生被打得头破血流。军队既一路杀戮而来,又何必讳言那对政府来说微不足道的人血呢。
  回到天安门广场上有无杀人这个老问题上。我多么希望把这场冗长而无谓的论争立时结束掉。它实际上已变成一个捉迷藏的概念游戏,恰恰是中国官方最欢迎的游戏。
  当北京权力集团的核心人物对六四屠杀虽绝无悔意,却毕竟为各国的谴责和制裁而烦恼的时候,外间那些概念不清的指责,正好给那些元凶一面聊胜于无的精神之盾,好振振有词地反驳人家是“胡说八道”,“无中生有”,是“天方夜谭”;也正好帮他们回避了实质性的问题──以坦克战车、机枪、自动步枪和开花子弹(隶属军方的北方工业公司人士指证这种子弹由保定一兵工厂制造)镇压手无寸铁的人民,已远超一个国家的
“内政”,而是对国际人权和公义的粗暴蹂躏。这种在二十世纪中叶已绝迹的野蛮行径,才是那些屠夫必须受到审判的历史罪孽。
  让全世界震怒的目光都投射到世纪末发生的这场人类悲剧吧,不要再向刽子手求证在或不在某个地点杀了人,它的发生地点是确凿无疑的,就是中国的北京。
......
二十三
然而,屠杀没有停止。
  学生撤退队伍还在那条血泊斑斑的长路上跋涉,大批在星期日上班的、又不完全知晓彻夜枪声真相的市民,进入了遍布北京城的各个杀戮战场。这些在公共交通已断绝仍骑车或是步行上班者,都是“一等良民”。但触目惊心的战场景象,远远超出他们在被窝失眠中的想象,那沉重的履带压痕一下辗过了他们良心的底线,于是愤怒地冲上前大声斥责军人,得到的是迅速而响亮的回答──冲出枪膛的子弹。
  是日,满城狼烟四起,枪炮声怒响,不间歇地撕裂著充斥著血腥和焦糊味的空气。听去像是一座被攻陷的英雄城市在进行殊死的巷战。没人知道这日和此后的数日北京被杀了多少人,永不可能知道的,包括杀人者自己。
  6月4日,万念俱灰的我凭窗而立,使命已完结,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情是拍摄下此刻广场全景的照片。望去浑浊的烟柱夹裹著无数人信念的残片和理想的劫灰,冲霄而起。五十日可歌可泣的民主行营已然易手,扎营者换成庞大的钢铁怪兽和十数万蛮勇的士兵。
  全部的翻覆变易,都是在天安门城楼毛泽东巨幅画像和供奉著他的真身的纪念堂之间开始和结束的。那几百万人惊天动地的呐喊和廿万攻城大军震耳欲聋的枪炮声,可曾惊动这个超圣的灵魂?他或会掀开那玻璃罩子,走出巨大的陵墓,呈现在他眼前的是粗大的坦克炮管和森林般的钢枪。也许会有无识无知的年轻士兵用枪口对著他喝令:“回去!不准出来!”
  曾和这位伟人的心底波澜有不解之缘的天安门广场,已有过数不清的聚集上百万人的场面,却从未有过坦克擅入这块圣地。
人们永远捉摸不透他喜欢和不喜欢什么。这才叫伟人。
  世界上有一些地方,历史是由好多人创造的;而另一些地方,历史是由一个人或几个人创造的。总之,历史是人创造的。
  无论毛泽东对六四这一天的广场感到快慰还是震怒,有一点是不能不惊叹的,就是昔年在他周围卑躬曲膝、唯唯诺诺、战战兢兢的那些旧臣子,终于做出了一件他未曾想过、或想过而从未做出来的事情。创世纪。
  下午3时,惨白灼热的天空陡地阴暗下来,眨眼间风驰云走,飞泪顿作倾盆雨。 北京哭了。 ......
6月5日,枪声不绝。
6月6日,枪声不绝。
6月7日,枪声不绝。
6月8日,枪声渐落。
6月9日,枪声稀少。
6月10日,我逃出北京。
1989剩下的半年,世界激变。 唯一不变的是北京。
1989年秋追记于香港,1990年一月完稿于旧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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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5-30 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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