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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6月6日 星期三

六四牢笼诗人李必丰

廖亦武

编者按:中国异议作家、诗人李必丰面临再次入狱。流亡作家廖亦武先生向全球公众发出呼吁,征集签名,声援李必丰先生。为了有助于读者了解李必丰先生,我们重新发表廖亦武对李必丰的采访录(原文题目为《思想犯李必丰》),并附录了中国人权在1998年8月24日发表的声明《严厉谴责李必丰被判刑迫害》。

采访缘起

有关李必丰,在纪实作品《我的证词》里,我曾费过不少笔墨。记得1993年的某个夏夜,监狱院子里放老掉牙的革命露天电影,众犯看得津津有味,我和李必丰却退避人群,仰望星星,讨论在宇宙当中,生命到底自不自由等大问题。李必丰突然说,他创作了一首上千行的诗,探问我有没有“指教”的兴趣,我倒抽一口凉气,急忙摇头。在我们那批“六四”难友中,李必丰的文学才华很醒目,所涉文体包括诗歌、小说、剧本、哲学、政论、呼吁书等等,但我从未把他的作品读完过,因为他的思维和双腿一样,走得太快,有时还是跳跃的,令人费解。例如“二进宫”才几天,在审讯的间隙,他就坐在黑牢里思考:“蚊子是谁发明的兵器呢?”真有点古希腊哲学家的味儿。

李必丰真正打动我的,是以下这首监狱诗:

“冬季过早地来临/我们的树木开始干枯/我们再也没有养分去供养/于是我们的黑发被岁月的雪/冻得渐渐斑白/我们的皮肤像龟裂的田野/冬季来了/我们都爱冬眠/心脏累了/血液累了/我们在雪底下冬眠。”

这首诗让我回到1980年代读俄罗斯诗人叶赛宁的青春时光。叶诗写到俄罗斯的冬季,阴郁的晴空,用了“打补丁的碎花布”或“肮脏的包头帕”等比喻;接着我想起二十六岁就卧轨自杀的海子;还想起过去的自己——一个曾经文思泉涌的诗人,如今却一行诗也写不出来。

于是,2005年5月18日,我专程从云南赶回成都,在金沙遗址附近重逢了刚刑满释放的如今的诗人。

正  文

老威:一眨眼,你的七年刑期又满了!

李必丰:六四都十六年了,老廖,你算我们这批难友中最幸运的。

老威:你指没有“二进宫”?

李必丰:不错。当年在四川三监狱,你和佘万宝是上下铺,都判四年,没料到几年后,佘万宝又因中国民主党的案子栽进去,再判十二年;关满十年的蒲勇,出来三年就死掉;许万平已经三进三出,累计刑期十几年,这次又栽了。他本来只有半条命,重庆警方又那么黑,估计得判个十年以上,最后只有报销在狱中;而我,六四十六周年,就坐了十二年牢,人都快整疯了。

老威:听说你在里面写了两百多万字?

李必丰:被搜去大半,还剩几十万字。

老威:我手里还保存着你多年前的诗歌和日记。你狗日的命贱,越遭灾,想像力越丰富。古希腊有个哲学家,名字忘了,被关押五十年,写了一本青史留名的《太阳城札记》;更厉害的一位,也是哲学家,名字也忘了,被绞死的头天夜里,完成了《哲学的慰藉》……

李必丰:所以……

老威:所以,即使大限将至,也不可绝望。

李必丰:可我既不是哲学家,也不是民运家,咋办?

老威:咋办?书归正传。你是怎样卷入六四的?

李必丰:话说1989年学潮,从北京席卷到成都,又从成都席卷到绵阳。5月份,绵阳的大学和中专师生上街游行,我们看了,心潮澎湃,就亲自跑到城郊的建材学校,企图建立联络,却被纠察队拦在校门外,骂我们是“社会闲杂”,图谋不轨。气得我的同案犯唐先全大叫:“龟儿子懂个屌!”我急忙劝住,耐心向对方解释:“人人都有权爱国嘛,我们可以组织市民声援。”

第二天,我们弄了些“声援学生”的标语、横幅,动员一些市民参加游行。5月21号,太阳热辣辣的,却有两三百个学生娃娃在市政府门口静坐。围观者不少,竟没人给汗流浃背的爱国者递一杯水。于是我的脑子一热,就站上一辆三轮车,开始演讲,号召大家给学生送水、捐款。那天我口若悬河,一讲几个钟头,嗓子嘶哑了也顾不上喝水。于是路人纷纷解囊,学生有了老百姓的支持,士气大增。而我却因公开煽动,惹火上身,公安局扬言:“要抓税务局的眼镜!”

几个月后,演讲内容我自己早忘了,可警察记得,并且还作为“罪证”上了《起诉书》。大意是我不是学生,也不是工人,而是李鹏所说的“社会闲杂”,一小撮中的一小撮,而这一小撮,就是被压在社会底层的广大民众。

为了追溯我的犯罪根源,《起诉书》里还摘引我刊登在民刊《寻梦园》上的诗句:“天太黑/月亮上的火山今夜看不见。”检察官简直是个文盲,竟质问我“天太黑”是啥意思?我答:“天黑就是天黑,没任何意思。”他拍桌大怒:“你狡辩,明明是诬蔑社会主义制度一团漆黑。”

我说:“我的眼睛高度近视,看见黑就写黑罗……”

后来,经过绵阳《剑南文学》主编谢宗年的“专家鉴定”,“天太黑”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反动诗,构成铁证。

老威:你当场落网了?

李必丰:我屡次闻风而逃,径直去成都投奔革命。在人民南路广场,我们纠集几百人,宣告成都市青年自治会成立,我高票当选为主席。

老威:有什么组织活动呢?

李必丰:与北京大学南下演讲团接触;去西郊的四川工业学院,动员学生参加5月30日的全球华人大游行;还企图组织敢死队声援北京。凭着诗人直觉,我发表《末日演讲》,叫嚣“民主的六月将变成黑色的六月”,激起部分高校学生的反感,跑派出所告密,诬蔑我是“台湾派遣特务”……

老威:如何能预感末日呢?

李必丰:5月28号深夜,我睡在毛泽东塑像脚下,竟梦见六个公安,手持警棍,凶神恶煞地喝问我:“干啥的?”把我猛然吓醒;却不料六月四号凌晨,梦境重现了——同一座毛泽东塑像脚下,我似醒非醒,眯缝着眼睛,在黎明的微熹中,我先见两辆救护车,若干医护人员,后见几辆警车,哇哧哇哧冲到观礼台前。有声音大叫:清场开始!广场的几十个人统统被带走。嘿嘿,居然还是六个公安,沿台阶上来,用警棍连连戳我,喝问:“干啥的?”我惊出一身冷汗,不得不坐起来回答:“记者。”随即出示搞来的《记者证》。公安翻来覆去查看,终于扬扬下巴:“回家呆着吧”。

老威:你靠做梦来感应末日吗?

李必丰:也许是巧合,也许是必然。总之,我漏网后,立即奔四川大学,找地下高自联报信,于是大批学生又去广场声援。我亲自蹬一辆三轮,充作宣传车,直驱广场。车上除了印刷品、喇叭,还有川大二年级的一位女播音员。学生与警察对峙时,宣传车就插在中间,女播音员举着喇叭,骑我肩头上向敌阵喊话。可突然,一片绿森森的钢盔和盾牌冲过来,嘭嘭几声炸响,催泪瓦斯就拖着尾巴上天,然后如弥漫的巨伞,笼罩而下。大伙儿顿时泪眼模糊,跌跌撞撞,我也摔下车来,待眼前迷雾散开,宣传车和播音员都失踪了。当时谣言纷纷,传播音员死掉,时隔多年才证实,她没死,而被俘虏。

我们胡乱回敬些汽水瓶子,随即抱头鼠窜,连鞋子都跑掉了。悲愤难抑,我们接着跑工厂,动员工人上街,绝望而归;再转回广场右侧,巧遇绵阳朋友杨伟,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噗的一颗催泪弹,竟击中我的屁股。我哇哇大吼,平地一蹦三丈高,眼睛针扎一般疼。杨伟立马拽住我瞎跑,远远近近,全是警棍打人的闷响,惨叫此起彼伏,估计好几百颗脑袋都被揍扁了。

人民商场烈火熊熊,我们逃到那儿,见许多警察集结,有救火车,但没去救火,而是追打扔石块的行人。有个女娃在二楼窗里喊:“不准打学生!”一个警察就闻声把催泪瓶抛进去,噗的一声,只见一股腥红色的烟直喷出来。

四处狼烟,我们只好又折回四川大学。高自联的人却警告我:马上逃,部队已占领科技大学,转眼就进入这儿!他们提供了三轮车和一顶草帽,我又落荒而逃。回到街头,撞见六四这天最感人的一幕:六个居民老太太,跪在东风路街心,苦劝电讯工程学院的声援队伍别去广场:“全部都是兵,你们莫去送死!”

4号和5号,我都在大街小巷晃荡,部队和手无寸铁的市民和学生在进行拉锯战,许多人受伤,鲜血迸溅,我亲眼见成都五医院里躺着不少伤员,有个女学生正在抢救中。

据说人民商场大火燃了一夜,直到5号下午,我又转回来,还见残垣断壁在冒烟。有个人从灰烬中捡了瓶高橙饮料,却被围观群众痛打一顿,责骂他“发国难财”。

不少人说,人民商场大火是警察开枪引发的。他们红了眼,就抵着人体抠扳机,激起众怒。大伙儿把街边栏杆的水泥桩子撬起,去封派出所的门,阻挡里头的警车冲出来。

老威:成都市民挺厉害。

李必丰:6月6号,成都沦为一座冒烟的兵营。大势已去,我们七八条落水狗就结伴逃往云南,其中有工人、学生和记者。我躲在昆明一个同学家里,喘息未定,又遇上6月8日全国联网大搜捕。于是从上海、北京、成都逃亡至此的各色人等,重新结伙窜向西双版纳。到了景洪,再次遭遇搜捕,大部分人被抓,我也落网,在景洪县看守所关了一宿。我坚称自己是记者,在边境一带体验生活,写民俗报导,才蒙混过关。释放后,我重新联络了几个幸存的逃亡者,在缅寺雇了个和尚充向导,开始偷渡。

边防较混乱,我们蒙混过关时,还照了集体像。跟着进入原始森林,不久和尚向导失踪了。我从小腿快,加之逃命心切,所以在林子猛窜了一会儿,就与其他同伙失去联络。我“哎哎”叫唤了几十声,也不见回应,于是牙关一咬,透过枝叶判断方向,自以为是地朝南走。我起码奔了三天三夜,人都累虚脱了……

老威:这段历险,我在牢里就听你讲过。

李必丰:印象太深刻了。原来想像密林内埋伏无数毒蛇、猛兽,还买把砍刀随身带,后来嫌重,就丢了。出密林时我躺在地上,稍远处,隐隐有缅地村庄在阳光下闪烁。我一下子泪如泉涌,就顺着山坡朝下溜,直到屁股接触到一片旱地芦苇,才站起。我拨着一人多高的芦苇,哗啦啦地往前,走了几百米,突然出现了岔路口。

直觉告诉我,向右拐是正确的,而我却鬼使神差地直走。脑袋嗡嗡响,“向右拐!向右拐!“的声音老在回旋,可我还是不回头——这个意识无法支配双腿的情景,我曾经梦见过多次——直到树叶越来越密,迈不动脚。有一树枝还斜扎入镜片,啪地刺中眼皮。我一痛一惊,方猛然刹步。隐隐约约,我的耳边响起人声,听不懂,待我听懂“不准动”三个字时,已被包围了。

估计有七八个人端枪指着我:“举起手!”又是三个字,我下意识地刚把双手举过肩头,蓦然看见一大团红光冲着我——那是乌黑枪嘴上闪耀的太阳!汪地一声,我双膝一软,灵魂骇出窍了,裤裆也尿湿了一大块。

待灵魂回窍,我已被两个人架着,双腿拖地进了一村庄。你猜怎么着?俘虏我的居然是四川老乡,1970年代偷渡去参加缅甸共产党人民军的重庆知青!当时,人民军正在中国的支撑下,与政府军打游击战,所以虽是故乡人,他们还得遣送我。

怎样哀求都没用,这些,我对你讲过,你还写进你的书里了——他们通过中缅百姓杂居的村子,把我五花大绑,交给边防武警。松绑后,八个武警列队,叉开腿,命令我从八个肉胯通道钻过去。我不干,武警班长一起腿,我被踢飞起来,至少几米开外,才一个狗吃屎跌下来。裆内一阵剧痛——自此,落下了疝气这病根,夏天乘凉,稍不留意就漏出一大砣。

我差点没被打死。而后,哨所雇了辆拖拉机,把我双手捆牢,连一根长绳,在后面拖拉着跑。脸已变形了,衣服成了刷把,他们就这样把“奴隶”带回景洪,关在看守所。审问我:“烧了多少军车?杀了多少解放军?抢没抢东西?”我否认,他们嘲笑我:“那你为什么越境逃跑?”

我还是那句话:我是记者,来边境体验生活,写民俗报导,不慎迷路越境。他们搜出了我的《记者证》,竟意外地释放了我。

兜里揣着一元钱释放费,我露宿景洪街头,走投无路,却不敢贸然去联络任何人。缅寺更不敢接近,因为和尚向导一旦暴露,问题更严重。我只好走回头路,过了澜沧江大桥,一天一夜步行到思茅,再爬了一个长坡,顺坡一下,又耗了一天,到了普洱。这期间花一元钱买东西充饥,敲老百姓的门讨水喝,却没脸讨吃的。沿途都是芒果和芭蕉树,我爬不来树,偷不来东西,抛石头砸,累瘫了,芒果也不落下。芭蕉涩口,咽几口就头晕目眩,有中毒的感觉,所以不敢多吃。出普洱,半步也挪不动了,就晃着《记者证》,死皮赖脸拦了一辆车,许愿到昆明再加倍补车费。

如此到了昆明,找到我的同学,他二话不说,就下了一洗脸盆面条,我嗖嗖地吞下,才揉着肚皮,有了说话的气力:“报国无门,逃亡无路,只有回家。”同学当即给了我几十元钱,让我住店一宿,再乘火车。可没料到,当夜10点钟,我刚出门,没走远,迎面就来了十几个便衣。

“李必丰?”我点头。“你被捕了。”跟着我被关进昆明西山派出所。

老威:真够离奇,你被抓抓放放几次?

李必丰:景洪看守所进了两次;昆明看守所关了七天,又放了,让我自己回四川投案。最后,在绵阳老家栽彻底。审讯时,警察出示了我一路奔逃的照片,与谁谁接触,全记录在案。太悬了,幸好这根无用的长线没钓着大鱼。

我的昆明同学受牵连,关了几天,教育释放;1998年我再度东窗事发,又去找他,刚从他家出来没几分钟,又被盯上。我“二进宫”后,他被命令天天去国安局报到,工作也开除了。

老威:你兜一大圈儿,耗多少时间?

李必丰:我七月几号被抓,脑壳也差点耍没了。当时,成都东城公安局连夜提讯,追问人民商场被焚的细节,我吓出一头冷汗,晓得一旦定性为纵火犯,就死定了,于是,提供了一连串证人名字。幸好天下有良知的人比较多,有书面证明,商场起火时我不在场——这准是老爸的亡灵在保佑。

在收审所关了两个多月,转绵阳市看守所。本来警方想以“成都市青年自治会”为由头,做成反革命集团案,无奈证据不足,于是就以“宣传煽动”治罪,我判五年,唐先全三年,杨伟劳教三年,刘家梦、刘应德另案处理。

老威:你在看守所关了多久?

李必丰:加上收审,总共一年多。

老威:里面的状况如何?

李必丰:你在牢里一直坚持写作,我也是。受你的影响,我也描述了这段经历。有一次,我托跑巷道的毛贼向外头寄信,却被告密,我被整惨了。

老威:我也在看守所挨过整,惯常的刑具是土铐、绳子和电警棍。他们怎么整你的?

李必丰:拳打脚踢,还把其他犯人提出来暴打,供我欣赏;使电棍烙舌头,一股青烟,一个跟斗;还端来一盆水,令我站进去,以电棍戳水,触电的波纹一翻,人就痉挛,向后一个倒栽葱。反复几次,就鼻青脸肿了。

老威:看来,各地狱警的整治方式都挺有智慧。

李必丰:我在小说里,用大量篇幅记录了一个叫王X的变态女警察,她喜欢提英俊犯人出去,举行专场演唱会;还喜欢提着电棍巡视监房,只要发现门底有洗澡水淌出,就蹑手蹑脚拉开铁门,大吼:“狗日的,你不要脸,老娘也不要脸!”举棍直取全裸犯人的命根子。入地无门,犯人越惨叫她越狠毒,两眼冒红光,还不由自主地哼哼。还有,每隔一两个月,她要领医生来检查性病,有病就一脚踢回来,没病就提取精液,不知派啥用场。

老威:怎么提取法?叫大伙儿打手虫?

李必丰:自己当众弄不出来,医生就掐敏感部位。总有办法嘛。

老威:继续讲。

李必丰:1991年夏天,雨水密,涪江暴涨。有个晚上,正迷迷糊糊,却梦见有蛇在舔我的脚板心,本能地一缩,却溅起一片水花。我惊叫一声跳起来,原来洪水已淹上床铺。众犯关在水里,逃跑无门,就一齐呐喊:“开灯!开灯!”可平时通宵通明的灯却没了,大伙儿漆黑一团地搅着水,没人敢挪半步,因为一跌下铺板,就陷入灭顶之灾。放风天井的水已三米多深,我们垫起脚,避免洪水进嘴巴。此时听见门响,一个警察游泳进号,指挥大家手牵手转移。一直折腾到天亮,我们脱险了,水还没退。

我们被转押至收容遣送站,一间号房约十五平方米,却塞了七十多人,肉贴肉。雨过天晴,盛夏的毒日头一出,号内热毒蒸腾,许多人的嘴像缺氧的鱼一般开闭着,太可怕了。

下午,看守所的水抽空了,我们又转回原地,满号的稀泥浆子,没法弄,人都变成赖蛤蟆了——将就着活下去吧!

不久,高院的裁定下来,维持原判,我被送往南充市的省一监狱劳改。

  记

李必丰在四川省第一监狱“改造”一年多,由于会写诗,得到一位爱诗的女警察的赏识,被分派卖小百货,日子好过起来。他还结识了民运战友杨伟。他说“杨伟当时不满二十岁,做仓库保管员,却出其不意地往监狱生产的羊皮手套内塞纸团,提醒这是劳改产品,希望顾客不要购买。结果,一批价值二百万的货从香港市场被退回。狱方轻而易举就查出内奸,于是恼羞成怒,倒吊杨伟几天几夜”。

1992年10月,李必丰、杨伟等人被转往位于川东大竹县的四川省第三监狱。不久,我也从重庆郊区的省二监转了去。于是,六四的难友圈急剧扩大,从四川各地陆续转来的二十余人都集中羁押在二大队。二大队一楼一底十几个囚室,加上篮球场大的院坝,却装了二百余犯人。我曾在这儿遭遇过自中共建国以来的不同时期的反革命犯——会道门、土匪、封建迷信、土皇帝、潜伏特务等等,形形色色,这为日后完成《我的证词》及《中国底层访谈录》积累了较丰富的原始材料。因历史原因,六四犯与其他犯常有龃龉,但至少我在的时候,大环境还比较宽松。狱方响应邓小平南巡讲话“贫穷不是社会主义”,变着法子赚犯人的钱。我与李必丰成了伙食搭档,日日享用高价“大肥肉炖萝卜”,把脸蛋营养得红扑扑的。

我导演的一张政治犯集体照后来成为抢手货,刊登在好几个海外杂志上——两排六个人,一律着囚服,大背手,面目深沉,如林彪当校长的抗大学员——我没料到此事引发了狱中地震,1994年初夏,我开释几个月之后,李必丰说:“狱方突然袭击,将六四这伙人集中控制,然后从身体到铺位,探雷一般仔细搜查,把我们所有的照片、家信、文稿都收缴。此后,照像被禁止,我们被化整为零,分散在各大队的刑事犯中间实行严管,一举一动都不自由了。”

我深感歉意,李必丰却摇头:“谁也没埋怨你。因为露露脸,也算给外头一种提醒,总比付出了代价却无响无臭强嘛。”

然而,1994年7月4日,美国国庆节,李必丰,一个普通政治犯却无响无臭地刑满释放了。像成千上万同种类型的政治犯一样,他被警车专程押送回老家,移交给当地派出所,接受法律规定的“剥权期管制”——如此种种,海内外至今不见任何报道。

李必丰:出狱后,我不断被警察骚扰,生活全乱套了。家里人埋怨我,为证明我的确贼心已死,我就结婚,搬到我老婆的单位宿舍,很小一间屋,身子也转不开,煮饭就在楼道上。也许我天生面相不好,眼珠子贼溜溜吧,即使见着警察只点头,不说话,人家仍疑虑重重。我被派出所呼来唤去,就产生了逆反心理:都啥时代了,还搞阶级斗争,还监视“四类分子”吗?于是又四处走动。

老威:你还到我家,用《易经》替我算命。

李必丰:你除了写字,就对算命感兴趣。

老威:占卦是为了心里有数,不至于像你,无头苍蝇瞎撞。

李必丰:我的腿虽然野,但没瞎撞。1995年夏天,当我听说绵阳的民运人物余XX从深圳逃跑,就动心了。当时,我的儿子出生不到一百天,穷困潦倒,加上被“关照”,我绝望至极。就与老婆商量,去搏一搏。她同意了。我立即动身去深圳,出中英街,像个蹩脚的游客,边走边东张西望。叫武警发现了,命令我过去,查《身份证》。我强作笑脸,可腿肚子已抽筋了。不足三分钟,武警就让我进哨所;他打了个电话,不足三分钟,又让我上中队;跟着,我被关进沙头角派出所。此时,绵阳警方已在罗浮区公安局等候,我连资本主义的地皮都没踩着,就又回来了。

老威:你有管道吗?这么瞎闯?难怪有人封你为“民运圈里的行为艺术家”。

李必丰:圈内朋友让我直接去,有人在沙头角桥头接应。我手里拿了张报纸,作为接应暗号,可我转来转去也不见同志,却迎头碰见我的高中老师。我愣了一下,就招呼:“王老师,你咋在这儿?”

事隔多年才晓得,便衣特务是一路旅游,跟踪我去越境。幸好身上没带任何嫌疑物品。这次我只以“偷越国境罪”拘留十五天,出来后,政府再次重申,外出必须事先汇报。

为了让他们放心,我就去一个朋友的公司打工,做过几天部门负责人。这期间,国内民运比较活跃,北京上书请愿频繁,刘贤斌等人也在成都公开活动,经常在四川大学参与讲座。重庆的王明也来串联,要搞《公民宣言》,可没露几次面,大家在西南民族学院的窝子就叫警察端了。我算倒楣,受人邀约去歇脚,刚躺下,警察就敲门。这次抓了好几个,我和王明都进了铁笼子,审了个通宵。天一亮,我们被弄出户外拍照。我心里咯噔一下:“糟了,拍照意味着验明正身,要劳动教养!”

老威:你没把柄吧?

李必丰:当时我兜里揣着《致香港同胞书》,谈97回归的骗局。我曾瞅空子把这罪证丢出窗外,不料又叫警察给捡了回来。你曾在《证词》里说:“这年头,写作就是制造罪证。”我一次次临阵毁灭罪证,都不成功。

我再次被押回绵阳,关几天就释放了;而王明被劳教三年,他第一次坐牢五年,才自由了两年,又“二进宫”。

这次变故使我失去工作,就只得邀约朋友去成都北门大桥开“泉水鱼”。本来生意还过得去,可一帮饿饭的民运朋友天天来,有的干脆以“出谋划策”为名,住在饭馆里——这一搅,警察就找麻烦。我记得关门大吉那天,你和老汪来白吃,顾客点了鱼,我也不卖,因为最后一条鱼要孝敬落难朋友。

老威:在我的印象中,你是来无踪,去无影。

李必丰:我们这类人都没安全感,做梦都在逃。

老威:你一年有多少时间在家?

李必丰:几乎都没在家,如果我在家稍久,老婆孩子反而不习惯。

老威:真他妈不是人。

李必丰:不是人,是民主的困兽。

老威:终于又进笼子了。

李必丰:文学创作的同时,我也搞些民生调查。绵阳地区的老国营企业处境维艰。绵阳丝厂频临倒闭,可厂长不是东西,居然抱着职工们的住房集资款去成都炒股票,结果亏了,血本无归。这一下激起众怒。闹事那天,有人在厂内黑板上公布消息:“冯市长今天要来解决大家吃饭问题。”可工人们耐心盼到上午十点多,连市长影儿都没有!于是群情激愤,四千多人吼叫着涌出厂门,将门外的川陕公路扎断了。跟着,事态扩大,绵阳绢纺厂等几家国企职工也呼着口号,前来声援。一万多人顶着毒日头静坐路中,交通堵塞达几个小时。当然,独裁国家解决社会冲突的手段是暴力,警察出动,抓了二百多人,绵阳电视台还宣布在高新区实行宵禁。

这起事件被捅到国外,引起西方关注,可当局仍然抵赖。1997年7月16日,《绵阳日报》登载了市公安局长任XX答记者问,为“骚乱”定性。我读罢义愤填膺,就连夜给国际劳工组织写《呼吁书》,要求为“骚乱”平反。我将文章传真给纽约的“中国人权”,很快,联合国的调查小组就下来了。

老威:后来呢?

李必丰:二百多人全部释放。警方气得发疯,就来抓我。

老威:你在外头逃窜了大半年吧?

李必丰:先在重庆难友家躲了几天,杨伟来了,带我到广州,准备偷渡。可“人权观察”的XX又在电话里改口,称目前香港吃紧,去不了。无奈折回,再去云南中缅边境晃一圈,XX再传话,偷渡得自己想法,在泰国清迈才有人接应。他妈的,就这么耗。

老威:我猜各地警方都不太卖力,否则你早落网了。

李必丰:也许吧。

老威:为啥不跑远点?

李必丰:总有莫名的牵挂吧。1998年3月8日,天麻麻黑,我潜回家,刚入税务局大门就被人发现,可我还是硬着头皮上三楼,闪进门。老婆猛吃一惊:“你回来干啥子?”我支支吾吾,转身要出门,可娃娃却突然抱我的腿,哭出声来:“我要爸爸!”

真是肝肠寸断,因为这是娃娃平生第一句话!但没办法,我只能狠心扳开他的手,红着眼圈出走。从进门到出门不足十分钟,但我下楼时眼皮剧跳,赶紧出街喊了辆三轮,上公路又换了计程车,没讲价,就叫往成都方向开。

几十米开外就是收费站,十几个武警荷枪实弹候着。计程车还没进站,两辆警车就夹过来。我刚探头,就被拽出来,手铐喀嚓一响,我被捕了。

老威:又是人赃俱获?

李必丰:对,我落网十余次,每次都人赃俱获。接着,在城郊的208招待所过夜,再转到江油市看守所。由于是个案,我自然“供认不讳”。但这次,当局没有以政治定罪,而是四处网罗污点证人,以“经济诈骗罪”判了我七年,类似于“刘水嫖娼案”和“许万平白粉案”。

老威:判刑后送哪儿?

李必丰:老地方。

老威:省三监狱?

李必丰:对,关了几个月。1998年1月17日,转到川西的雅安监狱,两地相距近千公里。我被拖垮了,尿血,手指头也滴血,脸色跟死人差不多。有一天,我吃完饭刚起身,就突然昏厥。我住院几个月,担心活不出去了。老婆也在这个时候提出离婚,为了孩子,就依她吧。

挨到2003年,我在监区碰到一熟人,摆了十分钟龙门阵,却被人打小报告,于是第二天大早,我被转到二十里外的名山监狱。

老威:里面的情况如何?

李必丰:犯人的状态与三监大同小异,生产机器配件,劳动强度大,很惨。而我大部分时间都病着,临出狱,才通过营养和锻炼恢复了一点。我创作了几百万字的诗歌、小说、戏剧,但大部分被搜走,我想通过回忆重写一遍。

老威:我有体会,重写难度非常大。

李必丰:逃跑,坐牢;坐牢,逃跑,转来转去,我就这个命。我不断在写“命”,可“命”到底是什么东西?目前,我娃娃九岁多,正需要钱,需要安稳的父爱,可我一无所有。

公安局安排我去保险公司:“你不是有宣传煽动的特长吗?那就用在正道上,去挨家挨户推销人寿保险吧!”

老威:我出狱时,公安局还替找铺面,让我去卖服装呢。

李必丰:两三个月过去,我一份保险也没弄出去。四十多岁了,还白端家里的碗,脸皮厚啊。我目前的出路就是写,争取在海外发表和出书。

老威:你写时评吗?

李必丰:写不出来,也不感兴趣。

老威:我熟悉你的诗歌和小说,要靠它们糊口比较困难。你在诗中骂上帝是:“天上的老地主”,一心只想“用太阳的金币收买人类”,谁懂?

李必丰:你懂。

老威:可我,给不出稿费。

全文完

注:原载于廖亦武作品选编:http://blog.boxun.com/hero/liaoyw/219_2.shtml

此版本是作者修改后的定本。

附录:

严厉谴责李必丰被判刑迫害

中国人权

1998年8月24日

著名工运和宗教人士李必丰被判处7年有期徒刑,中国政府以莫须有的刑事罪名加害异议人士,中国人权对此表示强烈愤慨和严厉谴责,呼吁国际社会关注李必丰遭受的卑劣人权迫害,运用影响进行有力的援救。

中国人权从国内获知,中国时间24日早晨至傍晚5点,基督教“华人良心行动组织”负责人李必丰,被四川省绵阳人民法院进行了开庭审判,并当庭宣布判处李必丰7年有期徒刑。李必丰是24日早晨,被法警从四川江邮县看守所押到绵阳法院审判的。李必丰在庭审辩护中,反驳了对他刑事罪名指控的不实与荒唐,指出这是对他人权和民主活动的蓄意扭曲迫害。法庭拒绝听取李必丰政治迫害的辩护,并依照事先拟定的罪名和刑期,以经济诈骗为名判处李必丰7年徒刑。但是,法庭并没有充足的人证和物证,唯一的一张证据是一家公司开给李必丰的6,000元欠条。据了解,李必丰为自己工作部门进行业务时,曾经将一批保险箱卖给这家公司,该公司没有现金而开据了欠条。这家公司是公安局下属的经商创收机构,李必丰卖给它保险箱之后该公司就倒闭了,所以李必丰结算业务时交出的只是一张6,000元欠条。李必丰的律师刚接手时,对李必丰和家属说,李必丰根本没有犯罪,这些经济帐目也与李必丰没有关系。但是,律师很快受到司法部门的警告,说李必丰的案件情况复杂,不要强行辩护给自己找麻烦。

李必丰现年34岁,是著名的异议人士,也是中国基督教人道团体的负责人,活跃的工运活动分子,原是绵阳市税务局干部。去年7月中旬,李必丰向中国人权提供了四川绵阳发生大规模流血工潮,国际媒体报导后产生了巨大广泛影响。中国破产失业下岗工人问题,一直是严重的社会问题,但国际国内苦无事实,李必丰提供的信息,让国际国内猛然看到真实的一面,从此开始高度重视和深入了解报导工运、以及工人的困难痛苦状况。中国外交部和新华社及各级政府,不得不多次出面说明或加以否认。此外,李必丰还报导了四川都江堰的工潮、三台县的工潮、广元县的工潮、遂宁市的工潮,及江苏省连云港的工潮,等等。另外,李必丰还组织宗教人士,在全国很大的范围内,对失业下岗工人的各方面情况进行书面调查,先后发表了失业下岗工人、妇女、儿童及工人春节期间状况的报告。李必丰是很早即进行民主人权追求的异议人士。1986年,李必丰就创办了民刊“寻梦园”,后被警察定为非法组织而取缔,李必丰也因此遭到警察迫害。1989年民主运动中,李必丰组织成立了成都市青年自治会,担任主席,与四川省高自联一起领导了成都市的游行等活动。同年7月5日被捕并随后判处有期徒刑5年。出狱后,多次遭到无理关押,没有正式工作,但始终关心并呼吁声援工人,因此招致中国政府对他的追捕。他在逃亡中依然蒐集下岗工人情况,并为改善工人的状况大声疾呼。

中国人权对中国政府以莫须有的刑事罪名加害李必丰,表示强烈愤慨和严厉谴责。法庭审判的情况已经说明,对李必丰的刑事判罪,没有事实和根据,而是政治迫害。以刑事犯罪的名义,诬陷迫害异议人士,是中国政府越来越爱使用的技俩。这是企图抹黑异议人士和民主运动,减弱压制国内国际舆论的同情和救援,同时也可以实现惩治和吓阻的作用。对此,中国社会和国际社会应该格外关注,清楚识别李必丰所遭受人权迫害之卑劣, 并运用各种方式和影响进行有力的援救。

——转自中国人权

(《中国人权双周刊》第77期   2012年5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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