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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9月28日 星期三

後八九中國工運初探

 

後八九中國工運初探

楚風

《先驅》第34期,1995年9月

八九年的民運,由學生首先發動,繼而引發了整個社會的廣泛聲援和參與,而這些聲援組織中最富有意義的要算是北京工人自治聯合會,及各地迅速冒生的工自聯。在短短數十日內,北京工自聯已演變成具有自主工會的雛型。不過,隨著政府的武力鎖壓及其後的白色恐怖,工自聯跟學生組織一樣迅速被瓦解。雖然工自聯在八九民運中被視為「配角」,然而後八九的社會運動中,工人階級愈來愈佔據重要位置。而八九年學生的躁動情緒很快地消餌掉,更多的大學生投入了經濟大浪潮之中,他們在擁護經濟「改革」的大方向下,努力開拓個人的經濟事業前程,努力融入正在冒起的中產階級乃至資產階級的隊伍之中,而他們不少人相信「自由經濟」有助中國民主化,卻無視「自由經濟」的工業關係中的反民主,以及資本對社會關係的宰制。

另一方面,工人階級的不滿情緒卻愈來愈濃烈。企業為工人提供的生活保障,被政府視為包袱正被大幅削減;飛升的通脹;忽略工人權益的經濟政策等等。這一切迫使工人作出反抗,各地集體上訪,罷工事件不斷發生。而八九年後,亦有不少獨立勞工組織湧現。雖然這些組織人數不多,組織並不成熟,且與全國各地的罷工事件未必有直接的關聯。但這些組織的主張和綱領卻值得我們高度重視。因為這代表一些有意推動中國工運的人士的看法,預示著未來中國工運的某些可能面向。本文將介紹數個後八九的獨立勞工組織的主張或綱領,並就其某些面向作探討。不過,由於資料不足,本文的探討將是初步的,而且不夠全面。

中國自由工會

中國自由工會(註一)籌備委員會成立於一九九一年十二月,籌備人員宣他們的工作對象是所有的勞動者,現階段主要以國營(國有)企業的正式工人為主,並以行業劃分為不同的系統,主要針對重工業(機器製造業)以及公共交通系統。工人中的偏重於中下層,即收入低,勞動條件差劣的工人。

中國自由工會主要發起人是劉京生、胡石根、李全利等人。而劉京生同時又是地下組織中華進步同盟的核心成員,胡石根則是自由民主黨的主要領導。中國自由工會成立後於前二者,三者關係密切。

中國自由工會的主張和訴求可以從《中國自由工會籌委會倡議書》,及在國際勞工組織(ILO)的書面發言中看出。在《倡議書》中,中國自由工會猛烈抨擊中華全國總工會(全總)及中共,指中共是實行一黨專治的獨裁統治,工人階級的最大壓迫者和削剝者,全總是其幫兇。《倡議書》中宣稱,中國自由工會將致力保護工人階級的經濟權益(如工資、福利、擴大社會救濟、充分就業及自由擇業等)、政治自由(信仰、言論、集會和結社自由)。

中國自由工會於國際勞工組織的書面發言(一九九二年五月十五日)中,指出自一九七八年以來中國工人的地位並未得到根本改善,相反權益問題愈來愈嚴重。中國自由工會對現行經濟「改革」提出了質疑,並指出這「改革」只是為了挽救中共的統治權力而進行。

不過,中國自由工會對經濟改革如何進行,從筆者所能獲得的資料,似乎並無具體主張。只是強調反對改革中犧牲工人的經濟權益。但是,在《自由論壇》(由中華進步同盟的部份成員所出版)的一篇《也談改革》(《新苗》第29期曾轉載)的文章中,或許能從側面反映中國自由工會部份成員對改革的態度。在《也談改革》一文中,作者指出「必須讓改革朝著使工人真正成為企業的主人、國家的主人的方向前進,而那種打著社會主義旗號卻將工人變為少數人升官發財的剝削壓榨對象的「改革』則將遭到工人階級的堅決反對。」但作者又說:「如果你們非要賣資本主義的狗肉卻還要掛社會主義羊頭的話,那不如干脆掛上資本主義的狗頭,我們將根據社會主義國家財產歸人民所有的原則取回屬於我們自己的那一份,大家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基礎上進行公平的競爭。」「總之,不管你搞甚麼主義,能給多數人帶來好處,能使國家發展的更好、更快,我們工人就支持,反之,我就反對。」

一方面,《也談改革》的作者大山認為社會主義應有利於工人的政治經濟權利;但是,另一方面卻又不堅持社會主義,只宣稱若搞資本主義,就在國家財產中取回工人應得那份。

總言之,中國自由工會批評中共政權獨裁及壓迫工人階級,其選擇正面(雖是地下形式)抨擊的方式。中國自由工會主張保障工人權益,亦明白社會主義在意識形態上有利於工人階級。但是,卻對具體的經濟制度沒有明確主張。

由於中國自由工會對中共的猛烈批評,以及和其他地下政黨密切相關,終於一起遭受嚴厲鎮壓,胡石根被判有期徒刑二十年,劉京生被判有期徒刑十八年,李全利判處管制二年。

勞動者權利保障同盟

勞動者權利保障同盟籌委會(勞盟),主要等備人員包括劉念春、王仲秋、袁紅冰等,勞盟宣稱凡是社會精神財富和物質財富的創造付出了智力和體能的人都是勞動者,其成員包括工人、知識分子、企業家、商人。故此,嚴格來說,這不能算是自主工會組織。不過,勞盟宣稱特別關注社會中下層勞動者的權利的確立和組織力量的形成,又聲明協助工人、農民、知識份子建立獨立的利益集團組織。因此,我們仍可稱勞盟為勞工組織。

勞盟的綱領和主張比之中國自由工會較為完備。勞盟有四大綱領:社會正義、政治民主、經濟自由、民族復興。內容包括保障勞動者結社、罷工、集會權利、建立社會保障體系,抑制貧富懸殊的擴大,打擊黨政幹部貪污腐敗的行為,實行私有制和市場經濟等等。

勞盟與中國自由工會有個很大差別,就是勞盟對「改革」大加歌頌,它認為中國自八十年代初以來的「改革」,取得了一個重要成果,那就是:「一定程定上確立了市場經濟的觀念。」在《勞盟四大宗旨》中,其所謂的經濟自由,便是主張私有制和市場經濟結合,並主張將大量國有企業私有化。勞盟在其《宣言》中,除了提倡私有制和市場經濟外,花了超過四分之一的篇幅去反對它所說的「極左思潮」,它宣稱近年來「極左思潮」出現了一個值得全社會嚴重關注的動向,那就是表現出對勞動者權利的「關懷」,對腐敗現象的「憤怒」。勞盟稱此種「關懷」和「憤怒」的實質是否定「改革」,企圖把中國拉回到計劃經濟的體制,絕對平均主義及重新肯定以階級鬥爭為綱的原則。勞盟宣稱它反腐敗,也強烈反「極左思潮」,而其反對腐敗,「是為了使改革開放不死於腐敗」。

勞盟實質上是主張以私有制為主導的資本主義市場經濟,而它對工人的關懷,不過是一種救濟式的「人道」的關懷;它雖主張建立社會保障體系,卻無視大規模私有化對工人所將來的衝擊和剝弱工人的經濟權利。(註二)

勞盟極力主張「經濟自由」,它主張國有工商業資產全面股份化,部份分配給勞動者;確立農民的土地所有權。但是,無論工人、農民可分得多少股份或土地,在資本主義市場經濟下,很快就會被資本家兼併其股份,而所謂攤分部份股份給勞動者只是私有化的一個環節而已(值得引以為鑑的是俄羅斯大力推行私有化政策,並把大量國企私有化,部份股份更分配給工人,而結果卻是工人階級的普遍貧困化,貧富懸殊。而得益的只是少數的暴發戶,換上新臉孔的舊體制下的官僚,以及外國資本家)。

勞盟主張政治民主,但它對經濟民主卻無甚興趣。勞盟宣稱關注工人的權利,但《宣言》、《綱領》、《宗旨》中,對中國憲法及法律之規定工人享有的民主管理得不到落實隻字不提。勞盟崇拜資本主義的市場經濟,它認為工農階層(勞盟不用「階級」二字去形容工人,或許是基於其所謂的反「極左思潮」)投入資本主義機制,可擺脫貧窮,只要有「人道」的關懷,「普遍的幸福」將會降臨。然而,卻無視東歐國家步上西方資本主義道路後,工人的普遍貧困化。而資本主義之下的利益競爭,工人是注定處於弱勢的位置,即使完全打倒了官僚特權,給予工人「人道」的救濟,資本家的金錢權力在競爭遊戲中,仍將處於宰制的位置之中。

勞盟的主張雖與現行國家制度有很大差異,但它卻極力宣稱不打算挑戰中國政府的政治原則並正向政府部門遞交成立勞盟的申請書。不過,其主要成員亦終於遭受拘捕,部份更被判處勞動教養(最高三年)。

打工者聯合會

打工者聯合會(打工聯)是一個並不著名的獨立工會。不過,它卻嘗試較為切實地去做組織工作,而中國極可能有為數不少的這類組織。打工聯是由一批剛從大學畢業出來不久的大學生和工人所組成。他們在深圳出版地下工人刊物《打工廣場》、《打工通訊》,嘗試組織工人,其主要的組織對象是外來工(主要為民工)。

打工聯的刊物對深圳外來工的處境有強烈的針對性,它列舉一些個案,說明工人權益如何遭受侵犯。它批評資本家殘酷剝削工人,官方偏袒資方,並呼籲工人看清資本家的本資,起來爭取自己的應有權益。打工聯的刊物中沒有全面的綱領、主張,但在文章中卻顯出濃烈的階級意識。它指出:「打工者就是無產階級,就是受剝削、受壓迫的人。

所以,打工者天生就是鬥爭者,因為不鬥爭就看不到生活的希望,不鬥爭就沒有做人的權利。」(《打工通訊》P.1)

打工聯最終亦難逃過被鎮壓的命運,打工聯三名成員於九四年五月被公安拘捕,至今下落不明。

國有企業工人的抗爭

由於外界對國有企業工潮所能獲得的資料很少,所以本文只能對國有企業自發的組織活動作簡略的採討。

官方刊物及香港傳媒的報導中,可以看到國有企業的工人具有甚高的抗爭意識,而他們也有一定的組織能力(也許有些組織知識是由文革等政治運動搞串聯而傳承下來的)。他們亦會藉一些網絡(如工人互助會)進行集體行動的組織動員。據日本《朝日新聞》透露,現時中國有十四個省自治區有工人自發組織的自力救濟式的勞工組織,他們多由國企工人組成。

國企工潮中,工人的訴求一般可歸為以下幾點:要求發放求欠薪;要求生活保障;抗議管理人員濫用權力;要求更換企業領導人;反對貪污腐敗等。有些人在提出訴求時,指責官方聲稱工人是國家和企業的主人翁,但卻名不符實,他們要求工人能真正民主地管理企業。

國企工人是經濟「改革」受到直接衝擊的一群,過往企業還存在著形式上的民主管理,現時轉換經營機制,不少國企連這些形式也省回來。而現時城市不少新政策(如住房、醫療)亦對工人十分不利,政府把以前不少由企業提供生活保障剝奪掉。因此,國企工人普遍對政治、經濟地位的下降感到不滿。正因為這樣,他們成為對抗政府不利於工人階級政策的主要力量,而且他們不少具有經濟民主的意識。

結語

後八九的工運,工人的抗爭力量有愈來愈強大的趨勢。然而,工運前景並非一片光明。波蘭團結工會的經驗是值得我們深思的,波蘭團結工會在其初期還主張經濟管理的社會化(經濟民主、企業民主),但是,它作為波共的對立力量,最後產生了一個右派政府(現已落台),犧牲工人利益,大力推行私有化政策。最後背離了工人階級的立場,而一些波蘭團結工會的基層工會亦終於起來罷工反對其政府政策。

中國工運會否步上團結工會的後塵,目前尚不能下判斷,然而情況卻是令人擔憂的,部份崇拜西方資本主義的右翼知識分子開始表現出對工人運動的濃烈興趣,他們傾向把工人階級視為利益群體,他們雖聲稱爭取工人的罷工權、組織獨立工會等權利,但卻對資本家與工人之間的支配與被支配的關係毫無興趣,或者把之視為一種簡單的交易關係,在這種交易關係中只要對工人稍加保障便沒有問題了。雖然這類知識分子還沒有強大的基層組織力量;雖然他們的口號比全總體制內的改革派(主張企業民主管理,外資及私營企業實行集體談判、認同罷工權及工會自主等)還要落後,但是,他在意識形態的領域中卻有很大的市場。而他們之所以這麼看重工運,其根本原因是他們視工運為對抗所謂「保守派」,打破中共的以工人「當家作主」的意識形態神話,突破中共政治僵硬體制的一個有力工具;而不是工人階級的政治及經濟權利作為出發點。

不過,情況也許沒有那麼悲觀。中國工人具有強烈的反剝削、反特權、反壓迫傳統,這在四九年以前、五十年代、文革之中,均曾顯示出來。一旦這種力量串聯起來,它將有力地促進社會平等和公義,提高工人階級的經濟及政治的民主權利。

註釋:

註一:「自由工會」這個名稱其實具有相當的東西方冷戰時期的味道。一些反共工會往往喜歡自稱為「自由工會」,以別於共產黨國家受官方控制的御用工會。國際自由勞聯(ICFTU)便是「自由工會」的國際陣營,以別於以前受共產黨控制的世界工聯。不過,事實上除了國際自由勞聯在歐業的屬員具有較高自主性外,國際自由勞聯在第三世界國家的所謂「自由工會」陣營,很多並非植根於工人階級的工會,有不少要麼是政府的御用工會,要麼是親資方的「黃色工會」,如印尼、台灣、南韓的全國總工會,其角色可說是政府,資方透過其控制工人,多於為工人爭取權益。因此,在現實中「自由工會」反共

後八九中國工運初探

2005年9月17日 星期六

六四难属吴定富(上)

 05年9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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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颗流星划过天穹,人们大约不会去追究16年前的流星是否与眼下的一样? (博讯 boxu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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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采访缘起
    约大半年前,我随刘晓波去拜访神往已久的丁子霖和蒋培坤,临近告别,丁老师写了一张小卡片递给我,说:“你能抽空去看看这对夫妇吗?要不,打个电话也可以,因为你们是同乡。”我没有一丁点乡土观念,却觉得应该不负所托,去了解一下这对在六四屠杀中痛失爱子的父母的近况,给丁老师一个回复。返成都后,我三次拨通了028---82510512的住宅电话,却没人接,于是就耽搁了下来。
    光阴悠忽,转眼就几个月。这期间,我跑了若干地方,追访了若干冤案;还经历了又一次婚变,又一次逃亡,已疲惫不堪,可丁老师的嘱托始终压在心里。为了释怀,我于2005年5月17日又打两次电话,终于听到了吴定富先生的声音!地道的新津方言。当他知道我是丁老师的朋友时,即盛情欢迎“去家里坐坐”,还一再询问丁蒋二位老师的身体好不好?最近出门方便否?我支支吾吾,却敲定了访问的时间。
    在丁蒋两位老师编纂的《见证屠杀》的书里,吴定富、宋秀玲有一小段证词,并配有儿子吴国锋惨遭杀害的遗照——我反复地端详,愤怒竟如16年前那般新鲜。而窗外高楼林立,日影昏沉,饭粒似的人群被商业时代的口腔越嚼越含糊。我想,1989年6月4日凌晨,我31岁,正在家里朗诵诗歌《大屠杀》;可在北京街头,一个叫吴国锋的不满21岁的大学生,仅仅因为记录历史的热情而连中数弹……。
    一颗流星划过天穹,人们大约不会去追究16年前的流星是否与眼下的一样?
     2
    2005年5月19日,星期四上午11点,我空着肚子,行色匆匆地搭上一辆破旧客车,从成都西门的金沙车站出发。由于沿途捡客,待客车晃晃悠悠抵达几十公里开外的新津县城车站时,已近下午两点。花3元钱雇一辆人力三轮,穿越半个城镇,就拢五津镇模范街嘉宁公寓外面。我左顾右盼,直瞅对街的牛肉面馆,咽了几口唾沫,即转头寻找“A幢4单元4号”。插入一条靠围墙的背巷,进入一老街道企业的那种锈铁门,门内有四个脏兮兮的妇人正打麻将,见了我,均边搓牌边齐刷刷地扭脸。其中一个戴红袖章的胖大嫂还问:“你找谁?”
    我不予理睬,径直上了单元楼梯;待胖大嫂起身,我已上了二楼。在端口,一个大鼻头男人笑着俯下身子:“老威?”我习惯性微笑点头。在跟他进右边门的瞬间,发现身后站着一位头发斑白的老嫂子——她就是不幸的母亲宋秀玲。她说已在楼外向街望了好一会儿,没料到贵客已直接上楼了。
    我的眼前展开了一个日趋颓败的家庭,四壁徒然,旧家具和人在其中显得灰暗。然而迎门之处,夭者吴国锋的黑白照片却格外鲜明,那眼镜片里的始终的笑意,如星辰,如朝露,引起我对如梦人生的阵阵追忆。正发愣,吴父却邀我坐,上茶毕,我唐突地问:“可以采访你吗?”
    “丁老师的朋友,当然可以,” 吴父揉了一下大鼻子,爽快作答。“况且,儿子死了,全家的希望早破灭了,没啥值得怕的。”
    我掏出录音机。吴父又说:“我们在几年前,就站出来接受过海外电台的采访,不过时间太仓促,讲不了啥。你算第一个登门来访者,不知从何说起呢?”
    “从小时候说起。”
    “哪太费时间了。”
    “从小时候一直到眼下,你们放开讲吧,有的是时间。”
    此时,楼外传来一波波孩子们的喧哗。“下课了,”吴母喃喃道,“吴国锋在这后面上过小学,他的班主任至今还没退休呢。”
    老威:这是丁子霖老师写的卡片,我从她家里得到了你们的地址和电话,大半年来联系过好几次,今天终于登门拜访了。
    吴定富:我们一直在家等你呢,老威先生。
    老威:我还在丁子霖和蒋培坤编著的“见证屠杀”的书里,读到过你们的一小段文字——这种回忆太痛苦了!可我目前做的,就是记录痛苦,人家讲不下去的事,我还煞费心机地挖。
    吴定富:我们老了,又死了儿子,所以不用你挖,我们也愿意讲。至于怎么讲得透,老威你有经验,就开个头吧。
    老威:尽可能完整一些。
    吴定富:好的,那我按时间顺序,从小往大说,吴国锋这娃儿,从小聪明,被他爷爷奶奶当作掌上明珠,他爷爷虽然是拉板车的工人,却有些文化,经常把孙儿带在身边,一笔一划,在墙上写字教他,吴国锋反应快,记性好,几岁就能看出是个读书的材料。
    老威:你们家有几个孩子?
    吴定富:3个。大的是女儿,吴国锋是老二,他上小学就考的第一名。由于我们家在新津土生土长,几代都是劳动人民,家庭负担重,所以没有条件去娇惯娃娃。
    老威:你是老知青吗?
    吴定富:我生于1942年,国锋妈妈生于1944年,那是抗日战争的艰难时期,没想到,日子就这么一直艰难下来了。政权更迭,似乎有那么点朦胧的盼头,我们却在该长身体的时候饿肚子,穷得没钱上学。我在1960年初中毕业,还做过社会青年,随后分配工作,当街道企业的采购员,而国锋妈妈一直是家庭妇女。
    老威:也就是说,全家生活都靠你的工资?
    吴定富:我的工资30来块,国锋妈妈在家里做些小手工,比如缝个衣扣,锁个边,一天能挣几角钱。我们的收入加起来,不过40块,却要糊5张嘴巴。计划经济时代,不敢有其他生财之道,只好一家人掰着指头过。一分一厘都要算,连衣裤也是大的穿不得,补上破洞,小的接过来穿。值得安慰的是,吴国锋聪明、争气,年年是三好学生,学习成绩一直是前几名,并且不骄傲,受到老师和同学的一致称赞。
    老威:这叫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吧。
    吴定富:由于经济负担过重,吴国锋初中快毕业时,我就劝他考中专,这样就能提前参加工作,保险得到饭碗。没想到这娃儿有心计,表面满口答应,私底下却与几个同窗好友约定,打死不读中专!就这样,他以优异的成绩升了高中,我的盘算落空,只能暗自叫苦。
    老威:你有点缺乏远见嘛。
    吴定富:没办法。本来大女儿就成绩好,考中专拿饭碗很稳当,结果一家人出于“远见”,让她继续读,以为考大学没问题,结果却落榜了。竹篮打水一场空,遍街都是名落孙山的高中生,一时找不到工作,只好在家吃闲饭。
    儿女都大了,走一个算一个吧,我们俩口子身体都不好,这辈子就认命了。可吴国锋把生米煮成了熟饭,做父母的只好节衣缩食,硬撑起。好在80年代中期,社会允许自谋生路了,国锋他妈就在门口摆了个小摊,卖些日常小零碎,贴补家用。而我在工作之余,要煮饭﹑洗衣﹑照顾娃娃们的起居。还忧心忡忡地给吴国锋敲警钟。这时他已成近视眼,我就说:“眼镜哎,你只能背水一战了,万一考不上大学,莫得哪个单位肯要你这个书呆子近视眼。”
    吴国锋懂事,不顶嘴,还安慰我:“老汉,你放心嘛。”我说:“你在班上的成绩最多算个中上,咋个叫我放心嘛。”他说:“老汉你就不懂了。目前才高一,如果学习过于拔尖,老师和同学都会天天盯住你,要求这要求那,太累了,没功夫耍。所以嘛,能过得去就行了。”我怀疑他吹牛,他却认真了:“我每科都搞懂了,你若不信,我就在期终考个前三名给你洗洗眼睛。”结果,真就考了前三名。
    老威:做儿子的比父母还沉稳,前途真不可限量。
    吴定富:我们这一代父母被政治折腾来折腾去,整个被报废了,就希望儿女有出息;有时希望过头了,就显得痴傻。高中三年,关键之关键,我们这头含辛茹苦,他那头却心里有数。到高考前夕,上强化班了,他仍然该学的时候学,该玩的时候玩,弄得我们提心吊胆。有一天,竟然有三门课的老师通知吴国锋:他可以不上课复习了。我们还以为发生了啥子事,就立马找校方,可任课老师却出面安慰:“老吴,你还担心个啥?这三门课,你儿子早就精通了,与其让他在课堂上浪费时间,不如让他回家休息,养足精神去参考。”
    接着就是高考,那是1986的夏天,炎热无比,考场上还昏过去一些考生。而吴国锋似乎考得很轻松,头天上午考完,我把中午饭摆上桌,就迫不及待地问考得如何?他懒洋洋地回答:“不理想。”我心里咯噔一沉,但为了不影响他继续作战的情绪,还强作笑颜地说:“没关系,赶快休息一下,下午加把油。”
    下午更热,许多父母都挥汗如雨地站在考场外等。我们差点把心脏病急出来了,吴国锋却象没看见,你要问,他就始终是那句:“不理想。”我彻夜失眠,还要做饭,搞卫生,把脑神经都要绷断了。
    老威:你还去单位上班么?
    吴定富:早就请了假。当时,全国统考是全国人民的头等大事啊,考上就鸡犬沾光,落榜就凤凰掉毛。所以当熬完最后一场,我终于忍不住冲儿子叫:“吴国锋!你到底考得如何?!”不料他回答:“还是不理想,我还有一道题没做完。”
    我的心一下子就凉到底了,不禁埋怨:“你咋个搞起的?!你不晓得爸爸的负担有多重?”——话音未落,却见吴国锋笑眯眯地站在那儿打包票:“老汉你着啥子急嘛,不是吹牛皮,我都考不起,这世上百分之九十五的人都考不起!”我一楞:“此话当真?”他肯定道:“当真,虽然我是有道题没做完,但总分绝对领先。”我松了口气,立即换了幅笑脸,:“好嘛,你的仗已打完,现在该逍遥了,你想咋个耍,给爸招呼一声。”他这是才露出理直气壮的神色:“我与同学们约好,轮番在每一家办招待,自己慰劳自己。”我当然毫不迟疑:“好的,轮到我们家,你开个口,爸给钱。”他说:“我需要几十块。”我说:“爸给你100。”老实话,我这辈子从来没这么大方过,当时的100块相当于现在的1000元了。他大喜过望,又得寸进尺:“还有个条件,我办招待那天,家里人都必须出门,把这空间全部腾出来。”
    我理解他的心情,因为我在二十几年前就考过初中第一名呢。于是,一到那天,我们带上他弟弟,早早去邛崃走亲戚,直到夜深了才回家。我不晓得那些少年郎如何狂欢的,因为屋子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他妈说:“国锋从小能干,肯定亲手弄了大桌子的菜。”我看见旮旯里有一大堆啤酒瓶,晓得他们还“违禁”了——因为在平时,我们的要求极其严格,除了看书学习,一律不准看电视(自家没电视,更不许串门看电视),不准东游西逛,啤酒更是想都莫想。
    考过试,野马放了十几天,就开始填志愿,为了保险起见,我让他第一志愿填四川大学,他迟疑了一阵,眼泪汪汪地填了。可一拿回学校,他的班主任廖老师坚决反对,并亲自跑到家里来说:“吴师傅你放心,这娃娃是我一手教大的,他至少能读个中国人民大学!”于是就把志愿改成人大。
    接着通过了政审。又隔了个把星期,吴国锋的分数查到了——平均总分91.5,为新津县本年的高考状元!全家人欣喜若狂,连远舍近邻也涌上门来祝贺;又过了十来天,人大的《录取通知书》就下来了,是四川省第7号通知书。我伤伤心心,又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姓吴的家族终于出了个名牌大学生!这可是多少代以来出的第一位状元啊!我当时以为,我们家的命运从此将得到改变。
    托运行李和买火车票都是吴国锋自己去办的,我只是借了单位的车,亲自把他送到成都火车北站。那儿人山人海,吴国锋排了几个小时的队,还反过来安慰我们。他真的与娇生惯养的富家子弟不一样。
    老威:这是1986年的秋天吧?
    吴定富:对,这一年他18岁,考取的是人大工业经济管理系。老威你看,这是他入学时的照片,还有他宿舍里同学们的合影。吴国锋独立生活能力强,人缘好,所以很快就适应了北京的生活,还被推选为管生活的副班长。你看这组照片,他正炒菜,这张已端上桌子了,他走到哪儿,哪儿就皆大欢喜。他是左撇子,小时候,我花了好大力气才纠正过来,现在除了写字,用筷子,干其它都用左手。
    我们每个月给他寄100元生活费,因为他妈妈的小生意也有了起色,社会也越来越开放,有盼头了。大概入学第2年,他交了个同校不同系的女朋友,东北长春人,父母都是医学教授。开头我们回信表示反对,怕影响学习;但吴国锋性子犟,我们拗不过,当他又来信,谈到要在假期陪女朋友回东北,见未来的岳父母时,我们只好又汇去足够的路费。
    老威:这照片上的姑娘蛮秀气,看样子,他们正在热恋。
    吴定富:这姑娘要求进步,还入了党。吴国锋暑假曾把她带回新津,我们见他们如胶似膝,也放心了,觉得是美满的一对。当然,吴国锋后来不在了,人家年纪轻轻,只能重新选择。她留校了,迫于压力,也在血的真相面前闭嘴了。老威你在提到这一段时,就含糊一点,或者一笔带过,免得连累人。
    老威:你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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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定富:总之,吴国锋在学校事事都顺利,充满希望,充满活力,而儿子的希望在当时也是父母唯一的希望!转眼到1986年4月,他写了封几页纸的信回家,谈到胡耀邦的逝世……
    老威,应该是1989年。
    吴定富:对,89年!89年!89年4月他写的信,这是自入学以来最长的信,满纸激动,用诗人的语言,描述了天安门悼念胡耀邦的情况,集会﹑口号﹑标语﹑哀悼文章等等。他周围的同学﹑老师几乎都介入了。我当即回信,表达了父母的担心,提醒他的主要任务是学习,不要沾政治的边。
    老威:这倒符合胡适先生“少谈些主义,多研究些问题”的主张。
    吴定富:我们没考虑那么多,只是凭感觉认为不能与专制政府对着干,否则没好果子吃。我们这代人,经历过饿肚子、四清、文革,见得太多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共产党的惯用伎俩,心知肚明啊。我们的胆子是整小了,但胆小麻烦就小嘛。吴国锋身处北京,热血沸腾,当然不同意我们的世故。父子俩通了四、五封信,达不成一致,可我还是满足了他的恳求,在两个月之间给他汇了1000元钱,这在当时是一笔巨款。
    老威:那时我在地区艺术馆任创作员,正式工资才100多块嘛。他为啥要这么多钱?是捐款吗?
    吴定富:他说丢了自行车,要买新的,还有其它什么开销。我疼子心切,就没深究。
    老威:你儿子正处于“国难当头,匹夫有责”的年龄和关口,手中钱多是很危险的。
    吴定富:虽然心急如焚,可当时只有写信这个渠道。我晓得儿子在追求真理,大道理掰不转他,就只好昧着良心,一再规劝:“共产党是残暴的!整死人从来没偿过命啊!”我们的父母,吴国锋的爷爷奶奶,过去拉板车,起早贪黑,担着挑子赶场,做小生意,一分一厘攒钱养家;我们长大了,结婚生子,又重复父辈的劳作。太艰辛了,要避开共产党的一再折腾,太不容易了!而吴国锋是一代一代积下来的机会,他终于遇到了好时候,政治环境比毛泽东时代宽松;他入读高等学府,将来定能够大展鸿图,家族的苦命也就由此改变了。
    可吴国锋毕竟是个涉世不深的娃娃,他听不进去,也不愿跟我们争辩,后来就干脆不回信了。出事后我才晓得,他要1000元钱,是为了买一台好相机去记录历史,留下些珍贵的镜头给后代。
    老威:你儿子算得上“天之骄子”,在那种时代风气下,他非常有远见。
    吴定富:我们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家里熬着,天天瞪着电视看。《人民日报》4.26社论里,李鹏狗杂种早把学潮定性为动乱了;接着又是游行、绝食、下跪、请愿、对话、戒严,部队也开始调动了。我几乎沉不住气,想往北京跑了——却终于在5月31日,接到了吴国锋的电报,内容是:“我准备回家,没有路费。”
    当时我还不晓得他买了相机,所以有些疑惑。可仍然高兴地电汇去200元钱,就比较放心地坐在家里等候他回来。吴国锋一直没回来。那几天,事态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却尽量朝好的方向猜测——比如戒严了,坦克都朝天安门开了,我们还以为,吓唬一下学生,把他们关在校门里也不错。
    我的体质平时就差,那些天焦虑过度,就患了面神经瘫痪,天天去医院针灸。6月8日上午,我感觉病情减轻,就坐在门坎上晒太阳,这时新津县五津镇政府来人通知我去谈话。我穿过一条街,刚跨进政府大门,当官的劈头盖脸就问:“吴定富,你的儿子在北京参加了反革命暴乱,你晓得么?”
    我一下子懵了,条件反射地迸出一句:“你说啥子?”
    当官的又重复:“你的儿子在北京参加了反革命暴乱。”
    我回答:“不清楚。”
    当官的清清喉咙,一字一顿地宣布:“我们正式通知你,你的儿子吴国锋已经死了!”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只听得另一个声音用自己的嘴巴在问:“真的?假的?”
    对方板着面孔答:“我们接到北京的政府讯,你的儿子真的死了。”
    我觉得身体软得像面条,要瘫下去,但还是强撑着:“还有啥子要通知?”
    对方又补充道:“详情尚不清楚。政府决定,明天我们替你们买票,并由张副书记陪同你们,前往北京料理后事,并领回你儿子的骨灰。”
    我应了句“可以嘛”,就哆嗦起来,虚汗直淌。挣扎了一会儿,才从椅子上起身。当官的怕我栽倒在衙门里,急忙来扶,我推开他说:“我不要你们送!又不是上刑场,我走得动。”
    我摇摇晃晃地过街回家,汽车喇叭响得特别遥远。一进门,我就靠住墙喘气,泪水和汗水哗哗下来,把衬衣都湿透了。老伴见状,过来牵住问:“你咋个了?”我不禁哭出了声;她又连问几声:“死老汉,你咋个了嘛?”我一咬牙,使出全身力气吼叫:“吴国锋死了!”
    只听得扑通一响,老伴已倒地,怎么抢救也醒不了。她就这么昏了一天一夜才活转来,满眼垂泪,不吃不喝,只一声声喊:“吴国锋,你咋舍得丢下我们哦!”
    6月9号一早,政府就把两张火车票送上门,原说由张副书记陪同前往,此时也不见他的影子……
    老威:变卦了吧?
    吴定富:小地方当官的胆小,怕犯错误,就干脆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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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难属吴定富(上)/廖亦武 博讯新闻,简体中文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