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谭作人
心、就是给予
伴随着一滴眼泪,一支歌曲。
——泰戈尔《园丁集》
Re: 见证:1989 —— 一个目击者的广场日记
« Reply #1 on: May 15, 2011, 06:19:29 AM »
就一般的意义而言,人民可以选择政府,而政府不能选择人民。就法律的意义而言,主权在民,人民可以做不被禁止的事,而政府不能做不被授权的事。这是“人民共和国“的基本常识。“共和“的意义就在于,人民应该选择一个拥有政府的国家,而不是接受一个拥有国家的政府。不幸的是,当时的中国人民,面对的是一个“拥有国家“的情绪化的威权政府,它象一个封建家长,威严有余,信心不足。常常把功劳归于自己,把过错推给人民,推给人民中间永远消灭不完的“一小撮”。因此,一九八九年,仅凭着几双干枯的手,就又一次关闭了中国人民通向未来的幸福之门。
射向纪念碑体的跳弹,不时制造着新的伤员。不一会,四个人抬着一个脖子上喷血的学生,从纪念碑顶层跑下来。出于医生的本能,你跑到前面开路,带领着他们去博物馆急救站。到了那里,你傻眼了:长期停在那里的几辆救护车,不见了!救护车!救护车!救护车!你们拼命呼喊着,寻找着。
那天晚上,广场上最忙碌的地方,就是博物馆前面的临时救护中心。一整夜,警铃声声,车轮滚滚,不停地转送着广场伤员和来自周边路口的伤员。而现在,它们竟然悄悄消失了。你向广场北面望去,没有看到救护车,却看到了坦克车和装甲车。在初现的天光辉映中,一字排开着大约四十辆装甲车,像一群蹲伏着的怪兽。
突然,怪兽们一声嘶吼,发动机喷吐的浓烟,顿时遮暗了初现鱼肚白的天空。
九个太阳
你紧盯着200米外的装甲车,下意识地数着,刚数到第28辆的时候,它们轰鸣着,隆隆向前开进了。这时你想到了帐篷村,和熟睡的孩子们。
广场熄灯前,你又一次走进帐篷村。因为你知道,外地高校的学生,有很大一部分没有坐在纪念碑底座上,而是呆在帐篷里休息。狭窄的过道里,你听到从帐篷里传来的鼾声,还有轻轻的谈话声。你来到一所天津高校的帐篷前,听到传来交谈声:你什么时候回去?天亮就走。回家吗?回学校。
几天前,这个帐篷里传出来的是早期的摇滚乐声。当时六个年青人拍打着脸盆、背包,唱着《九个太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尾声:哦……哦,九个太阳!哦……哦,九个太阳!你依窗望着他们,不由热泪盈眶。
现在你没有眼泪。十个小时你没有流过一滴泪水。你只是纳闷。
你没有看到有谁在检查帐篷。当你还在想“帐篷里还没有人”的时候,装甲车已经到了面前,并且快速越过你,推进到纪念碑正面的旗杆前面,随着加大马力的轰鸣声,把碗口粗的铁旗杆推到了。中间几辆车,把帐篷顶起来,蒙在头上前进。这时纪念碑上,还有超过2000名大学生,周围,还有不少学生和市民并没离去。而你,站在广场东路,博物馆前面,眼见装甲车队越过你,一直前进。车队开过,车队后面的帐篷村,矮了一半。
现在想来,争论这个细节已不重要。因为重要的是杀没杀人,而不是杀多少人、怎样杀人和在哪里杀人。真正重要的,是为什么杀人,过失杀人还是故意杀人。更加重要的,是杀人过程中双方乃至多方应检讨的过失和责任,包括良心和道义的责任。没有这种检讨,所有牺牲的人——包括大学生、士兵和市民,永远不会闭上眼睛。
杀死李鹏!
有秩序的广场撤离开始了。说有秩序,是在坦克的大炮直指鼻子,重兵重重围困,东南角留下唯一通道的情况下,你唯一的生路,是走人。所以最后一刻,的确和平,有序。
士兵们采取了紧逼战术。大学生退出一层,士兵们占领一层,不多时,纪念碑上已全是士兵。为了搞清状况,你甚至爬上了一辆装甲车,看到大学生撤退的头队,已到了前门大街,扫尾的刚出了包围圈。人数估计有1000多人。时间是6月4日凌晨,五时十分。
你跳下装甲车,去追队伍。早起的市民向广场拥来,他们表情沉重,却鼓着掌,夹道欢送——不,是悲送你们。你追上队伍问,后面还有人吗?有同学答,还有人在纪念碑上,他们坚决不走!这时,一个胖胖的戴眼镜的女生冲出队伍,蹲在地上嚎啕大哭,两三个女生去拉她,她却抱住道旁的小树,死不起身!两个男生又过来劝,也拉不起来。几个人蹲在地上,哭成一团!
这时你听见了你喊的却不属于你的嘶吼声:杀死李鹏!杀死李鹏!杀死李鹏!大学生们跟着,喊了三声。队伍继续向前门行进。
这时你相信,此刻如果有个代表李鹏的东西站在面前,无论它是一个士兵还是一辆坦克,你都会毫不犹豫地撕碎它。如果手里出现机关枪,你会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此刻,你完成了一个知识分子向精神暴徒的转变。再跨半步,你就是街头暴徒,就是暴政制造出来的暴民了。如是,你输了,手握权柄和武器的人,赢了。
多年后你想,其实这场“动乱”正如那个人所言,是早晚要来的。这是中国二千多年的历史大循环,近一百年来的社会大变革,以及四十年来的国家发展史的必然的历史节点,是中国社会进步历史改写,以及世界历史的上升阶梯。李鹏和赵紫阳,包括邓小平和胡耀邦至多是其中的一些诱因而已。可惜这个千载难逢的国家大机遇,被一心为私的封建顽固势力扼杀了。中国政治体制的艰难改革,被自私的人们推给了下一代人。近百年来,大大小小的“群众运动”,真正重要的推手,是人民选择制度和人民选择政府的权利没有得到体现,更没有得到保障。如果这个问题不解决,如果没有切切实实的还权于民,将来还不知道有多少士兵、大学生乃至各族人民,将会成为牺牲。
(下)
有一天,我也要拿起枪!
前门大街,一支部队正在向东奔跑,这是去“堵口子”的队伍,填补学生们退出后的广场东路。而市民们追打着他们,扔着砖头瓦块,他们毫不理会,只顾跑。一些士兵身上,血迹斑斑。还有两个掉队的士兵,抬着箱子,喘着粗气,一瘸一拐地,被人围打,逼上了街沿,躲进了小院。
回望广场,火光熊熊,浓烟滚滚。你担心着纪念碑北面,那留下来的同学们的命运,却又无力帮助他们。一种失落感痛彻心肺!
天色已经大亮,大学生的队伍正在远去。你慢慢走着,脚步沉重,心中茫然,万念俱灰。
在石碑胡同南口,你被一群人截住了。早起的市民围住你,询问浴血的广场之夜——你双手血污,满身血迹,似乎成了血战的证明。你平静地讲述着。一位戴眼镜的中年人,不停地抹着眼泪,然后说:请相信,有一天,我也会拿起枪的。他掏出了自己的证件:×××,武警中校。你哭了。十个小时以来,你第一次哭出声来。你蹲在地上,哭,一个女大学生揉捏着你的肩膀,劝你。这是中国政法大学的学生,住在附近,半夜里,才被家里人从广场上强拉回去。劝不住你,大学生也哭起来。一个警官,一个大学生,还有你——已在华西医科大学工作十年的临床医生,各自捏着自己的证件,抱拥着哭成一团!
其实你哭,不是悲痛,是感动,是人性臻于善境的满心感激。
前门方向,传来密集的枪声。不一会儿,有人扶着一位头上流血的老太太奔过来。武警中校和女大学生招呼住一辆环卫工的平板三轮,帮助你把老太太扶了上去。
坐着平板车,扶着老太太,你来到不远处的红十字医院。医院里遍地是人,诊断室、门厅里、过道上、天井里,躺满了受伤的人。当你把伤员交给大学生志愿者,离开医院时,又有几拨伤员送来。前门方向,枪声不断。你明白了,暴力并没有结束,而是正在开始。
北大的精神气质
按照事前约定,打散以后,到北大某楼某室会合。你拖着双腿,向北大方向走去。手里高举着,你在急救中心门厅里匆匆写就的标语:今晨7点,军队还在前门屠杀市民!!!严惩杀人凶手李鹏!讨还血债!一些路人,讶异地看着,有人在拍摄你。
此刻的你,早已没有了思想。在精神上,你已经成为一个标准的暴民。你心里反复叨念着,是金斯堡的名句:我披头红发升起,我吃人如呼吸空气。双手举着牌,一路来到宣武门。几个上班的工人拦下你,问清去哪里后,争着用自行车驮你,把你送到了学院路。北钢学院,哀乐声声,门前摆着花圈和罹难学生的照片。走不多远,一位大学生过来问:广场下来的吧,先去休息休息。一路把你领到了林业大学。宿舍里,同学们拿来了牛奶和面包,可你喉咙冒火,难以下咽。你讲述着“清场“经过,十多个同学和老师陪着你,抹着泪。
后来,北京林业大学这位赵同学借来自行车,把你驮到北大某楼某室,找到了全国维宪联席会议的同志。用了一个多小时,你向他(她)们完整叙述了广场的一夜,并且说出了你的初步估计:这一夜双方的死伤,至少1000人。北大同学,外地同学,还有一位女老师,端来开水拿来饭菜,招待你并为你放哨,让你休息。
终于,你来到了仰慕已久的“革命圣地”——北大三角地。你感到欣慰的是,三角地对暴行作出的反应,一夜之间,这里贴满了公开声明:退党,退团,女的剃光头,男的留胡须……虽然第一次见面,虽然第一次来这里,你却感到,北京大学,象家一样,亲切、熟悉。也许,你们有着同一样的爱;也许,你们追求的,是同一样精神气质?
风声越来越紧。有人说,军队要来清校,所以不准收留外地人。深夜,你被转移到北大招待所,那里是外地同学的大本营,因为害怕被抓而来不及说出真相,所以你对着两个录音机,再次陈述了你所看见的事实,并坦言,对这一切言论,承担责任。来京半月余,你以真姓名真证件真面孔,真实的想法和目的,真实地生活在这座城市,打量着这座城市。你的手,没有沾血,也不是黑的,一直都不是。
那一夜,老天爷忍了很久,压着呜咽,然后淅淅沥沥,开始小声哭泣。雨水,悄悄冲洗着血迹和城市的伤痕。远处不时传来枪声。
走,咱们别理他们!
6月5日,雨过天晴。一觉醒来,人们的惊慌还没有消退。传闻,北大今天要军管。你不愿束手就擒,所以一大早就离开了。
一夜休整之后,体力基本恢复,沿着海淀路南行,不知不觉已到甘家口。日上三竿,又饿又渴,买了几只蕃茄,坐在路边,吃。四个人围住了你,干嘛呢?吃饭。哪儿来的。成都。干嘛来了。旅游。“站起来!”一声大喝!你慢慢站起来,干嘛?问你呢?说着就动上了手,要搜身。你拼命抗拒,双手已被扭到背后。干嘛干嘛!跑过来几个行人,和这几个人推搡起来。一个国字脸的大汉围护着你突出重围。走,咱们别理他们。“咱们”拉着你快步离开“他们”,其它行人用力拦住了那几个便衣。
你得把衣服换了,他说。低头一看,可不,满身血迹,凶手似的,走不多远就会被抓。这位工人大哥把你带到甘家口百货商店,给你买了一件肉色的衬衣,16元。正掏钱,被你止住了。我还没谢你呢,咋能让你买。你说。后来的经历,证明这位工人大哥至少救了你两次命。上午在甘家口,把你从便衣手里救出来。下午在西单路口,如果你穿着那身血衣,定会被当场打死。
可惜,你没有记下这位救命恩人的名字。但你知道,北京工人和北京市民,是世界最好的人。89年的北京,透着圣洁,闪着人性的光辉和美丽。谢谢北京!
后来的一整天里,你巡视着曾经的战场,抚摸着北京的伤痕。直到你被打负伤,送进医院为止。
在军博,你跳上6月4日下午毁损的装甲车队,焚烧的浓烟还没散去,而70余辆装甲车被毁损的原因,至今未明。
在木樨地,一个小小的地铁窗,密布着二十多处弹孔,靠在旁边的一辆自行车的钢管上,洞穿两处。在燕京饭店,五楼至六楼之间的墙上,六十多处弹孔历历在目。看来,以地下到天上,无处不遭射击。复外大街一路走来,所有用作路障的公共汽车都弹痕累累,且遭焚毁。正面受到攻击可以理解,然而街道两侧建筑物,都遭受过弹雨的洗礼,子弹飞进居民家里,令人费解。
“人民军队人民喂,人民军队为人民;人民叫它它不应,党叫咬谁就咬谁。“当时的广场民谣,真切地反映了没有实现军队国家化,军队的职能,己经被严重扭曲。军队,成了少数人的工具和武器。
这是一座受到了侵犯的城市,这座城市的忠诚儿女们,用自己的生命和鲜血,反抗过侵犯,拒绝了屈辱,保卫了一座城市的尊严。但他们,至今仍顶着“暴徒”的恶名。这座城市,不应该忘记他们。
“战况”的惨烈在复兴医院得到了你亲眼的证实。这是距木樨地最近的一家街道小医院,没有胸科和脑科,只有普通外科。一位护士说,当晚,至少有一百多个颅脑外伤和胸腹贯通伤伤员。在此作了简单的包扎或止血处理后,被立即转送出去。即使这样,这里当晚就停放了四十多具尸体,绝大多数送来时,已经断气。有些家属害怕受到清查,连夜就把尸体领走了。现在临时改作太平间的大教室里,并排躺着的尸体,是三十八具。这仅仅是在一个路口一夜之间发生的情况。北京,究竟有多少个这样的路口呢?
人啊“人”
从军博到木樨地,绕过复兴桥,沿着复外、复内大街。你踏着遍地瓦砾,向广场接近。你步行,在空无一人的死寂的大街上,像穿过大战之后的废墟。
西长安街像战场,每一个路口,都堆积着焚毁的车辆。地上砖头瓦块铺了密密的一层。这时你才明白,真正的“战场”,不在广场,而是在整个北京。而且可以肯定的是,不管是市民还是士兵,都付出了重大的牺牲。
下午5点,在六部口,首都电影院前面,你见到一辆烧毁的大轿车横在路上,还冒着烟。你转到轿车的东面,看到了一个悲惨万分的场景:一具焦碳似的尸体,伸开两腿坐在地上,靠着轿车的车轮,远看,像一个人在休息。然而,这个曾经的人,昨天的士兵,已经难以辨认。“他”的皮肤像大火烧过的树皮,低垂的光头上盖着军帽,胸前堆着,自己体内流出来的肠子……,你受到震憾,立在那里,足足站了十多分钟。这个造型如此熟悉,使你想到了成都画家苟乐嘉的一幅名画《人》。
《人》的创作年代是文革后期,反映的是文革中,造反派头头宋立本被对立派的中学女红卫兵抓住后,练刺刀,挖膝盖,点天灯的惨景。被虐尸后的“宋立本”,靠坐在那里,尸体摆成一个“人”字型,无声地控诉着另一种“人”。
眼前这位士兵——后来知道是“共和国十烈士”之一的刘国庚,在文革整整20年后,坐在西长安街上,用自己凝固的躯体,又一次发出了声音:为什么啊,人?
为什么,人们在一夜之间变得如此仇恨,对立?为什么一夜之间,军队和市民,学生与士兵成了死敌?为什么,人们忽然都成了暴徒,而把人变成暴徒的那些人,却从不承担任何责任?为什么啊?
强者的残暴只能换来残暴,而弱者的残暴,往往触目惊心。
强烈的阳光下,长安街上空无一人,你和他在对视,倾听。你噙着眼泪,向“人”鞠了一躬,心里百感交集!
两天前,就在这里,在六部口,你和大学生们站在一起抗击着暴力。6月3日凌晨,一辆载着武器的大轿车在六部口被截停。为了防止武器丢失,大学生们上了车,坚守了二十多个小时,直到一车军火被安全转移。面对汹涌而至的人浪,大学生们手挽手围在大轿车前,你也挽起了大学生的胳膊,守护着大轿车,守护着八九民运的底线:非暴力。事后查明,大轿车上,装载着机枪×挺,手枪××支,冲锋枪×××支,子弹×万发,电台×部……这些军火如果流入市民手中,不可能帮他们“打赢战争”,却很可能造成市民和士兵的更大牺牲。
暴力的逻辑是武器的批判,而不是批判的武器。当有人轻率地释放着国家暴力,又怎能指望,它会与被激发起来的社会暴力和平共处,相安无事?
勿庸讳言,社会暴力是一种无序的社会破坏力,是有序的国家暴力压制的对象和存在的依据。然而,当国家暴力脱离了正义的目的,背离了国家利益,抛弃了法治的轨道,而沦为少数人的政治工具,它就成了比社会暴力更加可怕,更加危险的破坏机器——因为国家暴力破坏的,往往是国家民族的发展历史,以及文明社会的核心价值。
曾经,鲁迅先生不愿意忘却的纪念,是段麒瑞政府制造的三?一八惨案。在那47名殉难者当中,有先生敬重的青年学生。据说,当时不在北京的段麒瑞知道自己的手下开枪打杀了大学生和市民,竟在地上长跪不起,磕头谢罪。段后来很快退出政坛,在天津当了寓公,并从此终生吃素,不沾晕腥。
知道羞耻,知道忏悔,段麒瑞在怜悯别人的同时,救赎了自已。
感谢北京
枪声再次响起。从复兴门换防回来的装甲车队,远远地已经发现了你。你缓步跨过大街,在西单路口一棵大树前面坐下。当兵的没有放过你。五、六个士兵围上来,刚问两句,就枪托横劈,把你打倒在地。捣蒜式的打击落在背上,开始并不感到疼痛,甚至还有些舒服,不多久,你就喘不上气,意识也有些迷糊了。迷糊中一闪念,幸亏,换下了那件血衣……
后来在北医大人民医院,处方笺上写的是:肩、背,右下8、9肋软组织挫伤。脾破裂?气胸?处方是留观一夜,红药一瓶。医生好心劝你,能走尽量走,因为,部队每天来医院,抓走伤员,提走病历。搞过十年外科临床,你清楚外伤和内伤的关系,不想冒失,所以仍在医院呆了一夜,第二天才离去。
难忘的是,当你倒在地上,承受连续不断的打击之时,西单路口探出几颗头来,向你招手,要你爬过去。这时你开始感到剧痛传来,已经动不了了。士兵们刚一转身,两位市民就沿着墙根爬过来,从地上架起你一路飞跑,一辆板车早等在那里,他们七手八脚把你甩上去,大喊着“闪开,闪开”,把你送到了人民医院急诊室。
你没有来得及道谢,甚至,连救你的人们的长相,也没有看清。
这就是89年的北京,人类的丑恶和人性的美丽交织在一起,都充分表现出来,释放到了极致。15天来,你看到了太多的混乱场面,而永远感动你的,是街头救助。那奔跑着,挽扶着,呼喊着,围护着的救死扶伤的场面,成为北京街头最为壮丽的人性景观,长留在每一个目击者的心里。那些日子里,你救人,人救你,人们互助互救,活得真实,一种崇高净化着人,提升着人,使人们在街头成为兄弟。
十八年来,你无数次冲动着写作的念头,无数次提起笔来,却写不下字。因为长期以来,你只是一个用脚来写作的行动者,而不是一个写作者和讲述者。你对写作,没有自信。
但是这次,你要写要说了。这要感谢一位叫做马力的香港先生,因为2007年5月15日,他用一些不负责任的言论,侮辱了你的智力,践踏了你的记忆。他让你想到了恶,而不是美。你要告诉他,你想记住的,只是美。八九年,是中国当代史上的美丽;八九年的北京,更多的是真理的价值和人性的光辉。
因此你说了。你说了,不为拯救灵魂,只为感谢人生,感谢北京!
6月10日,在回家的列车上,你拿出了笔记本。上面记着,5月21日,来到北京的第一天,你在纪念碑上抄下的一首小诗《对话》。八九民运,从对话的初衷走向对抗的结局,固然有太多太多的问题可以反思。然而《对话》的精神,却永远是那么美丽!
所以在西去的列车上,你给大家读了这首小诗,表达了对一个时代的最后美丽的深深感激。
对 话
孩子:妈妈,这些小阿姨,小叔叔为什么不吃饭
妈妈:他们想要得到一件礼物。
什么礼物
自由。
谁送给他们这件美丽的礼物
自己。
妈妈,广场上为什么那么多,那么多人
这是一个节日。
什么节日
亮灯的节日。
灯在哪儿
在每一个人的心里。
妈妈妈妈,救护车里是谁
英雄。
英雄为什么要躺下呢
好让后排的孩子看见。
看见什么
七种颜色的花。
2007年5月22日 成都
ps:6·4就快到了,发一篇谭作人先生的文章来祭奠一下!愿先生在监狱之中少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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