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戒严消息
十九日下午,日头留下满广场的干燥和高温,独自个偏西而去。一位纠察队学生领着一位高个子公民气喘吁吁找到广播站。
“这谁负责?”纠察队学生问。
有人习惯性地指指我。
我不负责。
但左右看看,也只有我了。
“什么事?”我问。
“请您出来一下。”
我出去,和纠察及公民一道站在燥热之中,躲避开广播棚里的其他人。
斜察对我说;“这人没有通行证。但非要求进来,说有紧急事。我就领着他来了。”
我转头看公民。那汗涔涔的面孔写满了严峻和焦虑。
“我要找高自联的头。我有重要情况和他们谈,现在。”
“他们正开会。我能替你转达吗?”
“事情十分重要,我必须亲自见他们。请你……”,公民看了一眼纠察,“请你相信我。”公民眉头紧锁,用眼睛将我抓牢。
这就是说,这位没有身份证明的陌生人,闯进来要亲自面见学生头。打断学生领袖们的会议尚在其次,要是“秋后算账,一网打尽”,用这办法先来侦察一下倒也方便。
“我根据什么相信你呢,”我问,我也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我,如果说了我的身份,请替我保密。”公民说完看了一眼纠察。
纠察郑重地对我说:“我可把这人交给你了”。说完,先走了。
公民立即告诉了我其真实身份,出示了证明他身份的东西,继续说:“你领我去,就在一边等着我,如果我的话不对,学生领袖不相信,我由你怎么处置。”公民的脚在地上不停地动,似乎一秒钟也安静不下来。我更相信这人脸上写出的东西。那焦灼,那忍耐,非到严重地步,写不出来。
立即领公民去了。
弯下腰,我指了指公共汽车那一边车轮旁蹲着的一圈脚,我说:“你去吧。”
我没等他回来,广播站离不开人。而且,连日来,人人都说自己带来的消息重要。
圖11:司機們開來了公車為廣場學生遮風擋雨。攝於1989年5月22日,選自《獻給自由》。
十分钟以后,高自联学生领袖及其他一些开会的人回来了。气氛顿时有些异样。
郑义从稿件堆里找出我来,说:我们要立刻离开。政府已经调集军队了,今晚要实行北京全城戒严。赵紫阳已经下台了。一会要宣布停止绝食,并召开新闻发布会。
我问他,为什么我们要在这种时候离去?
他说,我们留下来不仅会使事情复杂化,给政府抓住把柄,也会给学生带来心理负担。我们撤,于我们方便,于他们也方便。
我问:学生会服从命令,停止绝食吗?
他说,只有抢在戒严前停止绝食,才有可能避免今晚的戒严变成现实。只有停止绝食,政府戒严才没有藉口。只有避免戒严,学运才能向前发展。事关民主运动全局,相信学生们会以全局为重。
13, 知识分子联络站
离开暴风眼般的漩涡中心广播站,我们匆匆来到广场东北角的劳动人民文化宫门前。
这里几天以来一直是“知识分子联络站”所在地。写有这字样的这块横幅像粘合剂一样聚拢起首都新闻界、文学界、学术界的知识分子们。无论白昼,认识的或不认识的,熟悉的或陌生的人们,以此地为中心,散兵游勇般来来去去。白天赤日炎炎,带水来;夜晚凉风习习,带大衣来。夜深了,大衣连铺成片,东倒西歪打个盹。挺不住了,回家蒙头睡一大觉又转来。戒严以前,人们在这里陪学生熬,观察事态发展,分析时局变化。戒严以后,人们仍在这里陪着学生,等待大兵进城。
李陀们正在那里。听说即将戒严的消息,当即决定撤下“知识分子联络站”那横幅。
不知哪位买了西瓜、汽水、盒饭。大家边吃边喝。
我没心情,有一种被出卖的感觉。躲开人群,径自推开文化宫虚掩的大门,在大树下坐了一会儿,不觉落下泪来:先是要民主;退而求其次,要廉政;再退而求其次,要仁政。仁政也还是过于理想化了。不是这样的吗?最初要求为胡耀邦平反,为八七年的“资产阶级自由化”平反,要求开放报禁、新闻自由,要求中央与学生平等对话,老人帮不肯退让,学生们便淡化了自己的民主要求,要求加强廉政建设,清除腐败现象,要求给这次的学运平反,要求承认它是爱国民主运动而不是什么“动乱”,到了现在,要继续退,要立即停止绝食,以求不戒严,保住天安门这块和平静坐的场地。当时尚不知,还要退,退到无路可走。民运人士正式提出的最后一个要求是——当然早已来不及写在横幅上了——不要开抢打学生,让他们安全地撤离广场。
实际上,民主诉求一直在政府的高压下步步退却。即便如此,还是血溅长安道。只是为了我们站了起来,争取我们作人的权力,许多人倒在枪口下。
擦干了泪,像模像样地从文化官出来,看见人们从容地谈和吃,突然反省到自己是否由于三、四天没合眼,而变得神经脆弱,容易激动?周围的一切都朦蒙陇胧,恍恍惚惚,彷佛一个遥远而又清晰的梦。有人让我吃西瓜。瓜很热,很热很热。我突然忍不住对人们说:“我觉得我们都被欺骗了!”
人们骤然沉默。继而有谁狠砸了一下桌子,又有人愤怒地骂了一句。心想,是了,不是我错乱了,确是被出卖被欺骗了!前日李鹏不是还说学生们“善良的愿望、良好的想像、爱国的热情……”吗?昨天他不是还探望绝食学生,问“你多大了”吗?转脸去,便调集军队,重兵压城了!莫非还要再出现一个“三·一八惨案”吗?莫非还要制造一个“血写的事实墨写的谎言”吗?
我问郑义。
他回答他们不敢。停一停,他望着人山人海的广场,又说,他们怎么敢?
我想也是。
14,戒严失败,紧张升级
回住所,将数日的困倦与疲劳一古脑儿睡了去。次日起身便出门。门没出,先听见门厅的电视里播放国务院戒严令和北京市政府通告。
——学生们停止绝食并对新闻界发布此消息的紧急措施根本未奏效!
然而招待所附近立交桥上聚集的人群,比平日更加议论纷纷:军队没进来,在通往北京的各主要路口,让咱老百姓给堵住了!往市中心去,人海汪洋,广场依旧,到处不见戎装军人。
——当局调兵遗将,颁布戒严的措施也未奏效。
形成了一种僵持、对峙的局面。军队对百姓,武装开进受阻那一方的反应,无从知晓,赤手空拳这一方则议论纷纷,炸了锅似地。大清早,全城到处传说一个消息:军人荷枪实弹,全副武装!架着机关枪!还有坦克!东直门方向(?)开来了一辆从未见过的怪物:军绿色,全封闭,形状有点像火车运输油料的闷罐,但显然不是。
圖12:5月21日,民眾在丰台地區阻止了約兩百輛向北京推進的軍車。
攝於1989年5月21日。選自《獻給自由》
“是什么?”
“不知道。”
“那像什么?”
“就是这玩艺儿。”回答的人从兜里掏出一张刚冲洗出来的照片。果然是绿色的长圆型的一个庞然大物。
“是不是毒气装置?”
“难说!”
“吓!他们真敢干呀!打日本时候也没这么着哇!”
“哼!共产党就没当真打过日本!您以为!”
“打咱老百姓倒是不用怕,咱们手里又没家伙儿,一打一个准儿。”
“您当他们真敢打呀?左不过催泪瓦斯橡皮弹,吓唬吓唬呗!”
“吓唬?吓唬用得了那么多兵?大卡车一辆接一辆,排得看不见尾?”
“妈的!他们敢来,咱也玩儿了!”
“您拿什么玩儿?拿命?!”
“胆小的回家睡觉去!咱不能眼瞅着学生受欺侮。丫挺的良心让狗吃了!武警公安还不够!还调正规军!”
15,《告全市人民书》:“保卫天安门!”
安全起见,绝食的学生们再次转移到大客车上了。
绝食团指挥部也转移到一辆中型客车上了。
李陀一把没拦住,郑义上了中型客车。军队随时可能进城,他一上去,我不放心,也跟了上去,硬是把他劝下来了。
我再次来到广播站,连续帮忙,这地方已经不能没有我。不一会儿郑义却将我从广播站叫走,说是指挥车要上长安街号召群众堵军车、保卫天安门广场,要我去广播。于是我和郑义,以及外高联一名女学生、一名管播音器材的男生一起,成了这辆中型客车上的主角。纠察队员一次次上车撵人,一直撵到除司保安的纠察队员和司机及我们,再无“多余”者。
上街宣传群众,是郑义的主意,学生领袖李禄便将这车暂交郑义指挥。
这叫“赤膊上阵”。
当街上成千上万的人们簇拥着这辆挂有“绝食团指挥部广播车”标志的中型轿车,在大街上缓慢行进时,谁也不会想到,在遮了布帘的车上有一个四十多岁的作家在指挥。他不仅决定行车路线,而且以飞快的速度撰写广播稿,言辞简短,极富号召力。这是郑义不同于其他知识分子的地方,他简直没有什么书生气,组织和操作能力却极强。在大军压城的危机时刻宣传民众,以保卫天安门广场和学生性命安危,这对于他来说,是自然而然的事,并不需要多大的思想调整和心理准备。他原本就不仅是书房的“产物”。
车从天安门前上路,沿西长安街向西到西单,再向南到宣武门,再向东经前门到前门东大街,再经崇文门、东单绕回广场。
一出广场,便引来了大批骑自行车尾随而行的民众。广播稿每念一句,便会引起热烈的反响;每结束一次,便会响起爆竹般的掌声。
打开车窗探头张望,就会听见下边群众的回答:
“放心吧,同学!有我们呢!”
“我们这就去——”
“决不让他们欺侮你们”。
像车下伸出手去,就会被许多手握住;
张开嘴提要求——我说:“谁有钢笔?车上没有写字笔了。”立即有几支手举着笔从不同的窗口递上来。
“有了,谢谢您!”
“拿去吧,备用!”
有人敲车门。开了门,端上来的是一大纸箱饮料:“天儿热,你们渴,放着喝。”
我从来没见过根本不认识的人之间这样情同手足、心连心,这样相互信任、支持、爱。
我总是禁不住热泪盈眶。
广播车不能停。一停,便人山人海聚上来。
广播也不能停。一停,下边就喊:“同学,再念一遍。”
一遍、一遍、又一遍。“李鹏必败!”掌声如雷。“人民必胜!”欢呼声震天。
车到前门东大街北京市公安局门口,郑义说:“停在这儿,播!”
播的是郑义草就的《告全市人民书》:“……违反宪法,私令戒严,数十万军队包围北京,使用现代化武器对付手无寸铁的民众,这是一场反党、反改革、反人民的反革命军事政变。……在这个危机时刻,一切工人、农民、市民、知识分子必须团结起来,保卫民主运动的成果,保卫天安门广场,保卫人民首都北京……。”
那座公安局的大楼,静静地,戳在广播车周围几千张面孔前。后来我受审时听说,这些日子里,北京公安局政保处的人们整天整夜不回家,驻守办公室,天天吃方便面,从楼上的窗户里往下看。想必他们一定记得戒严的那一天,有这么一个广播车,示威似地停在他们大门口,不仅宣传群众,也宣传他们吧?他们作何感想?他们肯定不知道,就在这辆车里,有一个后来令他们追捕了三年而未追捕到的通缉犯;他们也肯定没想到,车上那个嗓音低沉的女播音员,将被他们以另一项罪行收容九个月,却自始至终未暴露这段播音的“反革命宣传煽动”的经历。
车上那个管器材的男同学煞是忙。他要忙着给我和另一个女生递饮料,又要忙着鼓捣不听使唤的录音机,还要把总往下掉的窗帘往上挂——学生们不愿让郑义这个“长着胡子的人”暴露。
我的嗓音由于几天几夜不睡觉并连续播言已经哑得差不多了。我很吃力,他便越发地急。将那录音机折腾了几遍也没折腾好。好容易折腾好了,可以录下来以放磁带代播音了,车已经开回广场了。
他抬头向窗外望望,眨眨眼,便歉意万分地又出了一头汗。
“明天还可以用呢,”我哑着嗓子,用很亲切的女低音安慰他。
他便擦了汗,低头抱赧地笑笑,又出一头。
16,赤手空拳,严阵以待
颁布戒严令之初,每天黄昏都传说同一个消息:今晚大兵要进来了。
他们是钢铁,我们是血肉,要进,什么时候都能进来。
不过最可能的时间是夜间,后半夜。戒严令下达前天,我撤除广播站,在知识分子联络中心,听见张承志(著名作家,早期小说有《骑手为什么歌唱母亲》、《北方的河》、《黑骏马》等)坐在金水桥栏杆上,描述当年“四·五”事件官方清场时他的亲身经验:后半夜时分,广场华灯突然熄灭,一片黑暗中,人们慌乱起来。藉着慌乱,高音喇叭突然宣布要即刻清场,命令人们限时离开。接下来,就来了武警和公安。 帝国皇城北京人有政治经验。这一次,他们几乎一夜之间心肠变软,胆子变大,勇气十足!所以,白天,偌大广场拥满人群,找不到小憩之地,入夜则更加拥挤。不少人专捡天黑了之后,甚至前半夜过去之后来,人们想以血肉之躯抵挡钢铁和子弹。
圖13: 工人隊伍開往廣場,聲援學生抵制戒嚴。攝於1989年5月21日。
選自《獻給自由》
历史博物馆前的台阶上,整整齐齐坐了北京老百姓,一直坐到深夜,坐到黎明。他们每人发了毛巾、口罩。这是他们唯一的防御工具。此外,他们在一位指挥者的指挥下唱《国际歌》、《国歌》(义勇军进行曲)、《团结就是力量》。这是表达他们意志的心声。有同学告诉大家,一旦博物馆里出来军队,应该如何如何对付。这时我才恍然大悟:这里的老百姓原来是准备好堵博物馆中埋伏的军人的,他们是自愿前来保卫广场和学生的义务人员。
地铁出口处黑压压坐成一大片的,则是组织起来的学生。人们担心在地面被堵截的军人会从地下突然涌出来。戒严令颁布之后,地铁对公众运输停止,出入口的铁门已经上了锁。郑义想出一个主意:将锁眼用火柴棍堵死,这样里面的军人上来之前,在开锁时会费去更多的时间。他翻过人群,先去观察锁,却发现锁眼早已被堵住了。
人们是那样警觉,以至于任何一个人的任何一句悄声警告,都会导致呼啦啦站起一大片,最后全部站起,面朝地下通道,人墙般砌在地铁门口、窗口。我、郑义、老木,我们三人那一夜在广场巡游时,刚走到地铁口,就发生了这般紧张万分的一幕。学生们呼啦啦站起来,屏气等了许久,黑洞洞的通道里却没有动静。
“怎么回事?你?你看见啦?”
“谁?我?”
两个同学在悄声对话:“你刚才不是说,‘来了’!”
“我?……嗯呀!可能是我!我刚才梦见地铁停啦!里面全是绿的,嘿嘿!对不起!”
17,便衣軍人混进城
戒严令颁布近百小时了,仍是一纸空文。军车在所有通往北京市的路口都被老百姓堵住了。有的一天天、一米米地往前蹭;有的原地不动;有的则后退十几米、几十米、几百米;有的干脆调头开走了。
人们在市区的大街小巷却有了新发现:一些便衣军人,正散队向天安门广场进发。这些人比职业或业余特务有着更为呆板的表情。
天安门广场东侧树下就有过那么一个。他千辛万苦地到位了,也许正等他的战友们。人们围住了他,告诉他所谓“反革命动乱”的真相。
可是最后的结果,不是人们使他了解了真相,而是他使人们哭笑不得——
“咳!那大兵蹲在树下,一圈人围着他想让他醒过梦儿来。他楞是听不懂普通话!您说,他干嘛来啦?”
“干嘛?不懂才来的!懂了,全明白了,没准儿不来了呢,指挥不灵了呢。”
“还好些呢!路都不认识。傻乎乎地还问呐:天安门在哪里?您这怎么说的!”
“胡同里也有!不敢走大路,走小路,串胡同,拐来拐去,自己也绕糊涂了。就问,这是哪里?离广场多远?穿着军裤,口音不对,一眼就让我给认出来了。我说,你问这干嘛?他就支支唔唔。我就领丫上家喝茶,休息。给他讲这是怎么怎么个事儿!让他回去。他说,我明白了。可是我还得上指定地点集合,不然返回去怎么交待?他说,你放心,我不开枪,实在不行,我往天上放。也好,让他们进城见识见识,受受教育,明白点儿事理儿,别傻冒似的指哪儿打哪儿,这是北京,不是越南,怎么着?在老山打着打着,枪口一转,打回自己个儿家来啦?”
“操!新兵蛋子!老子们在越南战场上的时候还不打越南女兵呢!这回他们倒想得开了,连快饿死的学生都要打!”
“当兵的嘛,他服从命令不是?”
“丫挺的!让他打他妈他也打?也服从?”
“咳!说那个!大字儿不识几个,又不让看报纸,也不让听广播,什么都不让您知道,他以为他妈变成人家妈了呢!再给您来个战前动员,说你是保卫首都!保卫安定团结大好形势!说他妈的祖国需要你!首都人民盼望你!党考验你!立功受奖的时刻到啦!您说您不打?是您您也打了!”
圖14:戒嚴令宣布次日,當局派直升機飛臨廣場。
攝於1989年5月21日。選自《獻給自由》
什么新鲜事都有。作家朋友徐星(成名作《无主题变奏》,1995年被法国《观察家》评选为全世界240位杰出小说家之一)当过伞兵,他告诉我,他在人群中发现了一个穿伞兵服的可疑人。一问,此人果然是趁夜色被空投下来的。任务是侦察了解广场情况。这人最后被说服了,来到学生中,坦白了自己的身份和来的方法与目的。
除了不择手段地往城里混人,也不择手段地往城里运武器。人们一度在开往广场方向的车辆中,发现了装在麻袋里的枪支、弹药。这些车,有些是大轿车,有些是带蓬卡车,有些,据车上司机谎称,是往城里送蔬菜的。
18,新闻快讯
天天喊“狼来了”,狼却迟迟没有来。等狼的那些天里,我在绝食团广播站的义务工作被一项更重要的工作所取代,这便是在中国社科院政治学所“印制反革命宣传品”——参与编辑一份由首都新闻界、文化界、知识界联合主办的小报:《新闻快讯》。这份报纸的背景极其简单:一些对学潮略作正面报导的报纸,因赵紫阳的下台而被迫停止继续报道,人们感到需要这样的一份报纸,以便将学运的情况、时局的发展、知识分子的心声真实地报导出来。这份报纸实际上是官方压制“新闻自由”的产物,是“新闻要讲真话”这一原则的实践:官方不敢讲真话,我们自己讲。所以,当包遵信先生在社科院政治学所会议上,建议办一份这样的报纸时,立即得到了所有在场者的一致拥护。报纸第二天就出了第一期。以后每天一期,我们设立了“简讯”、“报导”、“海外动态”、“外电摘登”、“新闻综述”、“时事评论”、“时局分析”等拦目。
我非常庆幸在波澜壮阔的民主运动中,找到了一个适合于自己的角落。因此,当郑义希望我陪他去广场转一转时,当赵瑜说“你干这干哈?没意思”时,我始终全力以赴地在这里坚守着,并不断地克服大游行,看堵军车等等诱惑(详情请见祭文“未完成的涅槃·痛忆包遵信”)。
19,北京枪声
郑义的身体越来越差。带来的药已吃光了、钱也花没了,人民文学那个招待所快住不成了,再拖下去,恐怕连回太原的车费也不足了。另一方面,广场连日旗多人少,旷日持久的静坐消耗了大部分人的体力,总也没来的“狼”使诸多人的斗志消耗在日复一日的紧张中。
我断定,老人帮要使这场史无前例的民主潮不了了之。其办法就是黔驴技穷之后的“拖”:我就是不理你们,看你能怎么着?
另一个情况令我忧心忡忡:不只一个朋友打电话或亲自劝说郑义及早隐避,“黑名单上有你!别傻了!”拖垮了民运再秋后算账?
我劝郑义先回家。他不。除非我同他一道走。
我走得很突然。走时,是五月二十六日。
回太原几天以后,屠城的消息从北京传来。每位在电话中述说血腥实况的朋友都泣不成声。老鬼马波则为我们描述了他亲历的屠城惨况:坦克从人身上碾过去,四个人,成了四张皮。……急红眼的老百姓堵住一辆大轿车,用钢筋棍去捅车窗下的军人。一位拼命摆脱老鬼阻拦的青年人,朝老鬼怒吼:别拦我!为什么光拦我?!我的朋友就是他们杀死的!刚刚!刚刚死在我怀里呀!
“……喂,听见了没?现在枪声还在响,你听……。”老鬼惊魂未定,泣不成声。
话筒里传来了北京的枪声。
圖15:1989年6月4日,坦克強行開進北京市區,屠殺手無寸鐵、要求民主的民眾。遇難者屍體與自行車黏在一起。攝於989年6月4日。網絡圖片。
那是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上午十时许。
红色恐怖已经开始了。
(全文完)
寫於1991年監中歸來,逃亡途中
註:
1,這是1993年3月在香港田園書屋出版的《告別陽光·八九囚禁紀實》一書的第二章,原名《自由潮》。本章(分三部分發表)當時出於安全考慮,隱去了諸多人事和姓名。這次發表,因一些歷史情況和人事情況有所變化,涉及事件姓名酌情有所增加。
2,此書餘本(連同其姊妹篇,鄭義的《歷史的一部分·永遠寄不出的十一封信》),將在今年華盛頓市區舉行的“六四燭光晚會”上簽名贈送。地點:華盛頓市區“共產主義受難者紀念地”(Victims of Communism Memorial),707 Massachusetts, Avenue, NW, Washington DC 20001;時間,2012年6月2日6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