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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月25日 星期二

从中西文化差别看六·四

  杨 林

一、跪着与平等

一九八九年学潮的起因是胡耀邦的去世,但引起绝食的却是李鹏拒绝接收学生的请愿书。要不是邓小平把李鹏扶到总理的位置上,如果当时的总理有一点智慧来处理学生的请愿,绝食就不会发生。不接请愿书不只是智慧问题,更是心态问题。

记得有人曾经说过,中国人只能是对别人跪着,或别人对我跪着,而不能平等地站着或坐着。当时没有多少人觉得跪着递请愿书有什么不妥。学生把自己摆在低下的地位,给对方更多的面子,以示诚心。他们以为这样对方就会放下架子,来接他们的请愿书,会和他们对话。其实,不管他们是跪着还是站着,李鹏们都不会把他们放在眼里,以后的四·二六社论、戒严令和六·四屠杀都证明了这一点。

二、成者王、败为寇与程序公正

今天还记得六·四或把六·四铭刻在心的人们,不论在国内还是海外,已是极少数。中国人已有太多的苦难和习惯于遗忘,是原因之一。犹太人的苦难并不比中国人少,然而他们拒绝遗忘。看他们对待纳粹的态度,再比较我们对待抗战、大跃进、文革的态度,就知道中国人是多么擅于遗忘。

有的人“忘记”六·四,甚至为统治者辩护,深层的原因是根深蒂固的“成者王、败为寇”的思想。在他们看来,因为中共还在台上,中国才迎来了“经济繁荣”的“盛世”,所以,共产党当年的做法就必然有道理。这些人没有对真理的追求(“真理”本身就是外来词),不关心程序的公正;他们只关心最后的赢家,而不管其过程是多么邪恶、多么残忍。纵观中国的历史,无不如此。宋襄王成为笑柄,秦始皇视为英雄,便是最典型的例子。

这些人对柴玲的痛恨也源于此。柴玲的“用流血唤醒民众”的说法,比起中共的所作所为根本算不了什么。如果当初的流血真的唤醒了民众,导致了中共的改组,柴玲(们)就是今天的英雄。对中共用几千万人的血和谎言取得了政权,用几千万人的生命去试验超英赶美的“大跃进”,又用千百万家庭的破碎和一代人的青春去树立一个神像,这些人都可以遗忘,或者用“失误”一笔带过。但他们不能容忍柴玲的想法,却愿意为刽子手辩护。这无非因为柴玲等是失败者,而刽子手还在台上。

说起程序公正,在《华夏增刊》纪念文章里,有人已经指出当初的屠杀实际上是一场军事政变。绝食到五月底已经冷下来,其实只要再拖上几个星期,学潮就会自动结束。邓小平之所以要杀人,目的是为了封住人大的口,因为当时已有足够的人数要求紧急召开人大会议。人大会议一旦召开,邓小平、李鹏的下台几乎是肯定的。

三、国家与个人

David Echman博士曾在“健康家庭”讲座上提到了中西方的文化差别。在他看来,东方注重于集体的荣耀与羞耻(group: honor vs. shame),而西方强调个人的清白与负罪感(individual: innocent vs. guilty)。在什么都要为抽象的集体着想的文化氛围里,个人的利益服从集体的利益,小集体服从大集体,最后的结果是一切都服从于几个人甚至一个人有最后解释权的“国家利益”。于是,个人成为“草民”,个人的生命变得微不足道,几千万人的生命还是微不足道。

在一次辩论中,我的一位朋友几乎把所有发生在近代中国的事件都归为“手段”。我问他,如果几千万人的生命都是“手段”,那目的是什么?他虽然没有说,但我知道,朱成虎说出了很多中国人的内心想法:就是如果有一天能和美国打上一仗,哪怕中国的人口只剩下零头,哪怕地球的大部分地方都变成了焦土,他也在所不惜。

今天民众对待六·四的淡漠,另一个深层原因就是这种“集体主义”,更确切一点说,是“大中国”主义在作祟。今天到处在“唱盛”中国,比如到2030年中国将成为第一经济大国。为了这个强国梦,几百矿工的生命不算什么,几个村几个镇的艾滋病人的生命不算什么,民工拿不到工资不算什么,穷人上不起学看不起病不算什么……在这种思维之下,不少人已经不在乎遥远的十八年前发生过什么。他们不要任何“噪音”来干扰所谓的强国梦。

□ 读者投稿

刊登在 2007 华夏快递 kd070604.

再谈六四反思

 杨 林

(一)就算是寓言吧

一群孩子跟着一对夫妇,据说是他们的父母。这对夫妇花天酒地,可孩子们经常吃不饱,上学不能保证。于是他们请求父母少上馆子,让他们能够好好读书,少干一点活。这对夫妇对他们吼道:“我们养活你们,你们居然敢顶撞父母?”孩子们不想轻易放弃,继续要求“父母”让他们能够跟邻居的孩子那样上学。这对夫妇拿出鞭子和棍子:“你们胆敢再闹,看我不揍你们”。孩子们想,我们又不是没挨过打,挨揍也要闹,毕竟他们是父母,总不会把我们往死里打吧?我们的要求不算过分,也许再坚持一下,他们就同意了我们的要求也未可知。哪知,他们的“父母”不只是动棍子,还动刀子杀人!

(二)“事后诸葛亮”可以休矣!

“反思”是对自己以前的认识,或对过去的重新思考,以便提高自己,吸取教训,为以后处理类似情况有所改进。比如以前因为想占小便宜而受了骗,以后对便宜的东西送上门来,要三思而行。其次,反思必须在明白真相后才有意义,否则就是“胡思”。现在对六四的一种“反思”很流行,那就是“要是学生怎样……结果就会怎样”。据说刘晓波也“反思”,说“如果四君子绝食起到了和他们意愿相反的作用”。这种“事后诸葛亮”式的“反思”,不但于事无补,而且是非常有害的。

所谓的“学生领袖”也就是敢于站出来,口才还可以的人。人们参加那场运动没有几个是因为看在学生领袖的份上,而是出于自己的利益,出于良知和公义,出于对国家未来的希望。人们参加那场运动,都是按照各自以为最好的方式,没有几个人能料想到邓小平会是那样的无耻和残忍。

类似的运动不会再有。即使有,刘晓波们也不会有机会扮演类似的角色,而新的“领袖”不会听这种反思。就好比婚姻不幸的人后悔当初没有听老人言,听不进旁人的劝告,……,以后坠入爱河的年轻人还是照样犯同样的错误,重蹈婚姻的悲剧。学生运动也是一样,如果以后还有类似的学运发生,它还是会按照它自身的轨迹和当时的气氛发展。再说,任何人对自己凭良知所作,对后果无法预料、不能控制的事,没有必要后悔。

其次,在中共没有解密当时决策的全过程——从学生递请愿书,到4•26社论,到戒严,到屠杀——来谈“要是学生这样,结果就会怎样”也是毫无意义的。因为我们不知道实施屠杀的一方对学生运动的每个阶段的反应,我们如何知道“要是学生早点撤离广场,就不会有屠杀呢?虽然屠杀的方式可能不同,比如制造学生闹事的借口,对“闹事者”“严打”。

最后,在屠夫还没有受到法律制裁之前,在正义得到声张之前,让受害者“反思”“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也是不公平的,这种“反思”只能起到为凶手开脱的作用。

(三)学生为何没有早些撤离广场?

首先,当时几乎没有人能想到动用机枪坦克所进行的屠杀。除了少数几个屠夫,六四前绝大多数人预计不到共产党会在全世界的注目下大开杀戒。那时候知道的是七六年的四•五清场:工人民兵拿着棍棒,半夜上阵,把天安门广场上的人全部抓走。可那是“十恶不赦”的四人帮干的,邓小平据说比他们要好呢。所以我同意一位网友说的,柴玲所说的“流血”不是六四式的“流血”,因为她当时所知道的最坏情况,也就是四五清场式的“流血”(虽然中共早已在西藏,云南等地用正规军杀过平民,但那是相对秘密的,普通百姓并不知情)。

其次,八六、八七年间的学生运动无声无息地终结的后果是,同情学生运动的胡耀邦被逼下台,强硬派李鹏当上总理(赵紫阳取代胡耀邦成为总书记)。通过“反思”两年前的学运人们可以预料到,在没有得到政府任何承诺的情况下撤离广场,赵紫阳等一些改革派会被清算,学运领袖被秋后算账。李鹏的“我现在不说”和赵紫阳的“老了,无所谓了”便是明显不过的佐证。

有人拿西方的游行和那场运动比,说是西方的游行、示威,完了就走。他们忽视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那就是西方是民主国家,民众表达了观点之后,政客们就会重视,这既是为他们下一轮的选票,也是为他们所代表的选民的利益。而在独裁国家,如果当时没有达到承诺,民众的要求不但以后不会考虑,“出头者”反而会得到整肃。

再说,学生运动推动国家走向民主的例子不是没有,邻国南韩就是其中之一。十年前(1979年),伊朗的群众运动也导致了政权的替换。

坚守广场,毕竟还有一些希望,因为紧急人大会议的召开已经有足够的人签名,有望一个月内召开,到时,学生的诉求就会被重新考虑。而他们如果撤离广场,召开人大会议的必要性和紧迫性就会大打折扣。再说,很多军队不是被百姓劝回去了吗,还有军方人员也参加了游行呢!三十八军军长抗命,好像也是得到证实了的。那会想到邓小平会从外地去调动毫不知情的野战军呢?

早点撤离广场,就是等于学运的完全失败(官方没有答应任何学生的要求),学生们不甘,市民们也不甘。“温和”如王丹者也承认“如果我们撤的话,我觉得,怎么说呢?这叫纵容恶人!我觉得从感情上没法接受。”“所以我个人当时有这个感受,让我很理性地来很冷静地说应该怎么样应该怎么样,我说对不起,我没有那么高的理性,因为我没有面对理性的对手”。

其实,当时的学生已经够温和了,任何“出格”的行为都会被学生制止,连弄污毛像的人都被他们抓起来。如果说学生们在没有得到任何承诺的情况下撤离广场,才算“温和”,当初没有学生运动不就更加温和?任人宰割是最温和了。这种“温和”正是中共所想要的,也是中共出动机枪坦克所要达到的。如果东欧和前苏联的民众都这样“温和”,那里的共产政权依然存在。

总而言之,从4•26社论到戒严,中共一步步把八九学运推上了不归路。当时陷入了一个坑里,各种力量交集综合,没有一种智慧能够把它带出来。

(四)5•30撤退了还会有屠杀吗?

这是一个伪问题。首先,历史不能假设。这种问题就像“如果太阳从西边出来会怎样”一样没有意义。其次,这个问题本身暗示学生(领袖)要对屠杀负(部分)责任。

尽管是伪问题,我还是就我所了解的当时的形势作一些分析,因为有太多人问这样的问题。

如果学生完全撤离广场,也不见得没有屠杀。比如按照刘刚的”校园割据”,谁能肯定屠杀不会发生在校园?

(五)《天安门》的功过 《天安们》作为记录片,自然有它不可抹杀的意义。如果有人不知道二十年前的屠杀,或者否定有屠杀的发生,我会推荐《天安门》给他,因为它记录了一些重要的史实。只要有起码良知的人,都能得出简单的结论:中共的无耻和残酷,因为用机枪和坦克去对付手无寸铁的学生和市民,完全越过了现代文明的底线,就好比一个大汉用刀枪去对付一个孩子。

影片的缺陷也是显而易见的,就像New York Times的Stephen Holden对记录片《天安们》的评论中所写的:“it strongly suggests that had moderation prevailed, there would have been no violent crackdown, and Deng Xiaoping’s cautious reformist agenda might have been accelerated.”。

卡玛在做纪录片时说她只想把事实真相告诉观众,问题是在几个小时的影片里如何剪裁“事实”。在取材的过程必然取决于制片人的认知水平。一方面,影片把柴玲对两个记者的话放在一起,极度渲染柴玲等人的非理智;“忽视”掉运动期间学生和市民的克制和理性,几乎没有提及诉求的合理性。两年多前的学潮被“平息”而导致胡耀邦下台,这一重要的背景知识也只是轻轻带过,那是运动的导火线,也是学生不肯撤离广场的重要原因之一(见第三段:学生为何没有早些撤离广场?)。另一方面,影片中所采访的人基本上都是所谓的“温和派”,没有严家祺、包遵信、郑义、陈明远、方励之、徐良英、沈泽宜等那些对学运有重大影响的人物。她所引用的吴国光等人的话,就把89民运和文革相比,把学生要求改革的诉求说成是革命,并为中共屠杀开脱,比如说4•26社论就表明了中共的强硬态度(美国那时驻中国大使李洁明也有类似论调,说是邓朴方曾传话给学生,表明中共一定会屠杀)。好像一个歹徒对着无辜者有言在先:“把东西给我,否则我就杀了你”,杀人就有了理由。而戴晴的话“毫无理性的学生和毫无理性的政府”,则把20来岁的学生的天真对等于久经沙场的屠夫们的冷酷。如果说前面只是“剪裁”的问题,在屠杀后的一段解说词:“Tiananmen Square was empty. But skirmishes between the people and the Army went on sporadically for several days. There were more deaths on both sides.”则非常明显的表明了她是怎样一个“中立的第三者”:她把市民和学生当成交战的一方。

如果人们对卡玛把学生和政府放在对等的位置还有怀疑的话,她的自序里对当时的一段描述就再清楚不过了。

在一九八九年春夏之交的天安门广场上,有三位外地青年用墨汁玷污了毛泽东的肖像。当时一位外国记者在现场拍照,立即有学生上前去抢他的照相机。那位记者模仿着学生们游行时的样子,高喊「新闻自由!新闻自由!」而学生则说﹕「这对运动不利,就是不许拍!」这些学生的考虑当然是怕给政府造成镇压的口实。但这一场景十分耐人寻味。向政府要求新闻自由的人,忽然发现新闻自由对自己的事业不利,而感到有必要加以封锁。人们对于社会公正的追求往往陷入这样的自相矛盾。……
卡玛用个人的不民主行为来否定学生的民主诉求。“权力导致腐败,绝对权力导致绝对腐败”,任何个人都不可能绝对自觉地遵守“民主”程序,民主中的制衡(check & balance)正是为了防止个人权力的滥用(不民主)所采用的机制。杰弗森成为总统之后就有大权独揽的尝试。有“民主之父”之称的人尚且如此,从来没有行使过民主权利的学生,又能要求他们什么样的境界?“民主制度”本来就不是一帮“自觉遵守民主”的人建立起来的,而是各方利益妥协形成的机制。“民主”不是要求每个人自觉地“民主”,民主是防止有权力的人滥用权力,是防止个人的权利被随意践踏。再说,学生们并没有他们自己上台取而代之,而是要求执政者进行民主改革。

卡玛这样的认知是不奇怪的。她后来拍的《八九点钟的太阳》(简称《太阳》)里,基本是没有什么反思,倒是给宋彬彬之流以充分的讲坛自辨(维基百科就以《太阳》为依据对宋彬彬进行了开脱),而不采信其他不同的看法。影片的结尾的解说词,不但丝毫没有对毛的批判,反而把毛捧为“希望的象征”。指望这样一个与毛时代的极左思潮藕断丝连的人,拍出一部中立的纪录片可以说是缘木求鱼。

有人说,如果《天安门》为中共屠杀开脱,那为什么中共还恨它呢?就像前面说的,用机枪和坦克去对付手无寸铁的学生和市民,完全越过了现代文明的底线。中共连自己拍的《平暴记实》都被禁放,胡耀邦、赵紫阳的名字在历史教科书中被抹去,89、64都成了被屏蔽的词条。中共现在对待六四屠杀的唯一办法,就是让人们从记忆中抹去,任何提及六四的东西都被禁止。所以,中共禁演《天安门》丝毫说明不了任何问题,更不能因此给《天安门》加分。

(六)我看柴玲 柴玲“期待流血”的话,现在听起来很刺耳,再加上《天安门》以及一些电视台的渲染,柴玲好像成了六四屠杀的罪魁祸首之一。

其实,5月12日开始的绝食,就是“用摧残自己的方式,来争取国家的进步”(王丹语)。那一代的学生,从小受的是爱国英雄主义的教育,看到绝食未能达到目的,他们就想用更为激烈的办法,那就是“流血”。当时持那种想法的人绝不是个别的,只是柴玲在语无伦次中说出了实话,再加上她又说了“我想我不会的(坚持在广场)”。于是,柴玲成了“想流别人的血”的卑鄙者,这自然有卡玛的功劳。

其实,柴玲在5•28讲话中的矛盾,正是体现了她当时的矛盾心理:一方面是想为中国的民主事业献身。另一方面是本能的求生愿望,加上当时对一些不同意见的失望。使我无法理解的是,为什么有很多人不能理解这样一种正常的矛盾心理,其中很大一部分是有过那种经历的人。

至于柴玲在屠杀后的话,“年轻的生命,誓死保卫天安门!保卫共和国!头可断!血可流!人民广场不可丢!打倒李鹏伪政府!誓死捍卫天安门!至到最后一个人!”那是很多民众(尤其是热血沸腾的学生)在屠杀的shock后的反应。有人回忆道,“六月九日了,华东师范大学有上千人庄严宣誓与党中央决裂”,“六月中旬,上海学生还在开追悼会,人民广场简直是花圈的海洋”。

有很多人都相信,(这样一个公然与人民为敌的)中共政权不出几年就会倒台。这些“预料”也没有完全错,柏林墙、苏联、东欧不久就轰然倒塌。只是他们低估了中共,低估的中国人:低估了中共的残暴与狡猾,低估了中国人逆来顺受的能力。

如果柴玲有什么需要给众人一个交代(或者道歉)的话,那就是她在5月30日突然否定“爱国维宪各界联合会议”的决定。尽管我认可“温和派输给激进的柴玲,实际上‘是输给了广场当时的气氛——激进的上去,温和的下来’”这样的说法,柴玲的举动毕竟是与他们正在争取的民主背道而驰的。不论她怎么认定她是如何正确,“程序公正”是民主不可或缺的一环;民主并不保证每个决定的正确性,民主只是寻求决策过程的正当性。

【参考文献】

CND 论坛:柴玲高调重返民运,为民运捐款$100万美元!
曾慧燕:「太阳」为何不落山——《八九点钟的太阳》记录文革世代心路历程
64memo:《天安門》影片文稿

六四回顾与反思

 杨 林

一、背景

一九七六年毛泽东过世,“四人帮”倒台,文革结束。一九七八年恢复高考之后,邓小平提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打破了思想禁区,中国迎来了反右后思想最自由的时期。但好景不长,随着华国锋被逼退、区级自由选举遭夭斩、西单民主墙被取缔,自由被标上了资产阶级的标签,谓之“资产阶级自由化”(同时也暴露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真实目的,那就是邓小平为自己树立权威)。由于以胡耀邦、赵紫阳、万里等为首的开明派还在台上,共产党内思想依然活跃。即便到一九八七年初胡耀邦被迫辞职之后,党政分开的讨论与操作还在继续,军队国家化也有所提及,在此期间,党刊《红旗》杂志被取缔(以后成为赵紫阳的罪状之一)。

在“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口号下,两种人最先富起来:一种是有权批到紧俏物资的干部子女;另一种是社会上的无业人员,其中不乏被开除公职或劳改释放者。从而形成了“造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执手术刀的不如拿剃头刀的”现象。这些不满最多体现在知识分子当中,他们既知道干部子女致富的内幕,又看到社会上“痞子”的暴富,感到知识没得到应有的重视,自己没得到应有的待遇(国民党时期的知识分子待遇是那时的热门话题)。工人农民虽然也有不满,但那段时间是他们几十年来最好的时光。

二、运动期间

从四月胡耀邦去世,到递交请愿书,到四·二六社论,五月份的舆论有了一段宽松的日子。到了五月中旬,全国各大城市基本上都动起来了,各省会乃至市区一级的学校和机关单位都有不同程度的游行,声援北京的学生和市民。游行的主题歌是《国际歌》,我和游行队伍中的朋友说,《国歌》更合适。我们还谈到了如果赵紫阳(他的儿子也卷入“官倒”)和李鹏下台,谁来担任第一把手的问题,我认为华国锋是一个选择。

令我终生遗憾的是,我未能拍下一张当时的照片。那些游行的队伍,那些贴在食堂和一些教室的各式小字报,未能留下几张照片作为记录或纪念。我一个月前汇款出去,请朋友买当时紧俏的海鸥牌相机,可迟迟不见货,直到屠杀过后才拿到相机。

戒严令后,我知道屠杀是必然的了。我当时跟几个朋友说,在北京市民疲乏并放松警惕后,军队会在夜里迅速地进入广场。我这个自以为看得很透的人也只猜对了一半,那就是屠杀在夜里进行,但还是想不到他们居然会用上坦克和开花弹。

在戒严令下达到屠城之间的十几天里,也有些学生到我们城市的广场绝食静坐。我到过广场两次,去劝学生停止绝食,没有劝动。后来我能做的就是给我教的那个学生一个较好的成绩。

当全国在搞秋后算账的时候,有很多系的老师与学生必须过“讲清楚”的关,其中一些老师还受到了处分。我们系当时几个领导比较开明,没有让任何老师或学生为难,否则我真不知道自己会硬着头皮不认错,还是会违心地“讲清楚”。要是象反右那样,只要我们系有一个指标,我就是批判挨整的对象。

三、屠城之后

屠杀之后的好几个月,北京一直处于戒严状态。人们私下谈论的话题,常常会与屠城有关。一位分配到部队的学生,跟我谈到屠杀后(海外学人)烧国旗事件,他虽然不同意屠杀,但觉得烧国旗太过分,基本上算是叛国。我告诉他,那国旗既不代表普通中国人,也没有历史的传承,本质上是另一面党旗。我甚至预言中共需要二三十年才会倒台,当时听我这么说的人都觉得时间太长。然而,二十年已经过去,还没有看到曙光。

暑假回家,乡亲们普遍的态度是“要是学生赢了就好了”,这是我看到的老百姓出自内心支持的唯一一次“运动”,虽然他们的支持中带有事不关己的态度。

记得六·四被镇压后不久,有人抱怨知识分子受到的不公正待遇,我就说他们活该。要是六·四期间大家都坚决地站在学生一边,中共也不至于这么肆无忌惮。

自然,也有一些糊涂人,尤其是一些老干部、老党员。我的父亲,一位离休的“干部”,就说我们“读书读到屁眼里去了”,“没有看到国民党的腐败”,“要是没有共产党,哪有我们的今天”。我告诉他,连毛泽东都说“凡是镇压学生运动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国民党的腐败我虽然没有见过,但也听了不少,共产党的腐败已经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任何国家,不管什么党当政,都要办教育,我是凭自己的本事考上的,不用感谢谁。我们的争执逐渐升级,最后在母亲的劝阻之下才得以平息。三年后我出国时,他说了一句“共产党真是腐败了”,大概算是对我的一个让步。以后我们只要谈及政治,包括我出国后回去探亲,都是井水不犯河水:我骂共产党时他不插话,他说毛的好话时我不搭腔。

我教过的一位从北京大学毕业的研究生,回到本地的大学找工作,愣是没有大学肯接收。最后,他回到老家的中学挂了个名,从那里办手续出国。

那年年底,我们到地区的专科学校去函授,其中一位老师不知何故与管食堂的退伍老兵起了冲突。他骂我们都是动乱分子,还动手打人,打坏了那位老师的眼镜。最后我们通过上面向所在学校施压,逼他赔偿眼镜,并赔礼道歉。

四、六·四屠杀的后果与反思

有人认为,学生和李鹏对话后就应该撤退广场,那样就可以避免屠杀,并可以保留民主的力量。那次所谓的对话,李鹏不但没有对学生的诉求作任何让步,甚至连“不秋后算账”都没有答应。李鹏的“对话”只是火上浇油而已。学生们满腔热忱地希望取得到一点成果,希望至少领袖们不会遭到秋后算账,这本来是最基本的希求,是非常合理的。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的是,“人民的军队”竟然会用机枪和坦克来对付人民。不只是学生们想不到,连经历过数次运动的老师们也想不到,毕竟这是二十世纪末的文明时代了。半个世纪前,段祺瑞为了死几个学生还终生不吃肉呢。

有些人认为当时任北京市委书记的陈希同误导了邓小平。这是非常幼稚的看法。其实邓下屠杀命令的时候并不糊涂(后来的“南巡”就是证明),更不受谁的指使或欺骗。从废除民主墙、罢黜胡耀邦,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支持李鹏上台,直到扶持江泽民上台,他的行为都是非常一致的。安魂曲在《华夏文摘增刊》第223期(二○○○年七月十二日出版)的《六四最大秘密试解:邓小平一定要血腥镇压的真正原因》中作了很好的分析。邓决定派坦克屠城的最合理的解释,就是阻止人大的召开,并震慑党内的改革派,本质上是一场叛乱。“六·四屠城”是邓一贯的“政治智慧”的体现:他首先考虑的是个人(包括子女)的利益,其次是党的利益,最后才是国家利益(百姓的利益)。而“六·四屠城”正是最大限度地保护了他个人的利益和党的利益。

那场运动即使是像1986年底那样以不流血的方式收场,以赵紫阳为首的开明派也会被赶下台,就像胡耀邦被赶下台那样。实际上,1987年初,胡耀邦的下台与李鹏的上台(当总理)就已经决定了89年那场运动的命运,更确切地说,是决定了改革派出局的命运,因为邓小平之流绝不会放弃任何既得利益。当时虽然有些改革的举措,象前面提到的党政分开,这些举措即使没有那场运动也注定会无疾而终。

有人说,赵紫阳想利用那场运动达到他自己的政治目的,这个比较可信。没有赵紫阳的支持,五月份的舆论不可能那样放开,运动也就不会发展到那样的规模。赵紫阳要达到什么目的呢?他从胡下李上看到了自己和改革的命运,除非他放弃改革,与他们同流合污。所以他打算利用学生运动,孤注一掷。他的错误是,对邓屠夫的无耻和凶残没有足够的认识,在关键时刻又不敢像叶利钦那样站出来。结果,他功败垂成,在客观上加速了政治改革的夭折。

六·四之所以形成那样的规模,得益于十几年来相对宽松的政治气氛,而知识阶层没有得到应有的好处。六·四之所以没有得到(北京以外的)工人农民的广泛支持,是因为十几年的宽松气氛给他们带来的好处。而十几年的宽松,是邓小平为了树立自己的权威所必须的(江和胡是以“正常”接班的方式上台的,不需要非同寻常的举动来树立权威,他们只需要守成。),屠杀则是邓小平为了保护其既得利益而采取的行动。这样看来,“六·四”是历史的必然。

中共从“六·四”中学到的教训是,贿赂知识分子,让他们也一起富起来,从而师德、医德荡然无存。为了制造“财富”来填满他们的贪欲,他们加快了对公有财产的掠夺,对土地的掠夺。那场屠杀,在现代的“文明”史上开了用正规军和坦克对付学生的先河。从此,中国各级贪官可以肆无忌惮地启用军队和武警来镇压任何挑战他们利益的企图,对言论的管制更加严密。百姓的自由更加遥遥无期。

“六·四”屠杀如果有什么正面意义的话,那就是它让全世界更加看清了共产党的凶残。它把齐奥塞斯库送上了断头台,加速了苏共的倒台和前苏联的分裂,加速了德国的统一,加速了整个共产主义阵营的解体。它使共产主义全面破产,中共政权的合法性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以至于它只能通过贿赂和公开的暴力来维持。

五、“和解”的可能性

正值“六·四”二十周年之际,不少人士对“和解”可能性提出了各人的见解。茉莉在《六·四问题解决方式之探讨——从南非和解到东德审判》(香港《争鸣》杂志2009年4月号)一文对其它国家的和解模式作了分析。遗憾的是,文中所举的南非、南韩及东德的例子,都不可能在中国发生。

东德审判是在东西德统一后以西德为主体而进行的。即便哪天大陆和台湾统一,以两岸的人口、经济与军事实力的对比,台湾不可能担负起这样的大任。

诚如茉莉所说,南非和解的关键在于“英国殖民者是信仰基督教并拥有民主精神的”,而“当今中共领导人是一群既无信仰也无道德底线的人,是以暴力起家并相信暴力镇压有效的人”。但我不同意茉莉“六·四问题的解决,只需要由少数执政者来承担责任,并没有南非式种族大和解的需要”。六·四问题的解决所需要的是比“种族大和解”更大程度上的和解(下面会做出分析)。

我所读到的关于六·四和解的文章,都是把六·四作为孤立事件来谈的。南韩的光州“五·一八”事件就是一件相对孤立的事件,而六·四屠杀是共产党在土改、镇反、反右、文革等一系列事件的延续。当初邓小平对文革的评价,对反右的“纠正”以及撤销“地主、富农”成分等举措可以说是中共和百姓之间作出的和解姿态(其目的是为了树立个人的权威)。那些举措虽然没有追究真正的责任者,还是被多数百姓(包括受害者)所接受。

任何实质性的和解都必须有对真相的了解,以及类似事件不再发生的保证。当时的“伤痕文学”可以说是民间对真相的发掘和反思,民运先驱魏京生等人的“第五个现代化”和胡赵的改革则是寻求制度的改变。邓小平等人看到这些政治诉求对作恶多端的中共政权是一个威胁,从而想要刹车和转向,这才有“六·四”的发生。

“六·四和解”所伴随着的真相调查不可能只限于谁调动军队把坦克开到天安门,肯定也会涉及中共夺取政权以来,乃至于夺权之前的历史事件的真相,其中包括汶川地震中豆腐渣工程的真相、河南艾滋病的真相、各级贪官敛财的真相……。

如果说二十年前邓小平只要让出太上皇的位置,一些高官牺牲子女的部分利益还可以平息那场“风波”的话,今天他们必须付出更大的代价才能得到“六·四”的和解。

“和解”的最好时机是“六·四”屠杀之前。然而,这一机会已经被二十年前天安门前的坦克碾碎了。

“文革和解”产生了“六·四”,“六·四和解”将会带来什么?但愿以“智慧”自居的民族能找到一个智慧的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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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登在 2009 华夏快递 kd0904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