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頁

2010年6月6日 星期日

四川六诗人被捕的前前后后

   黎 明
    自一九八五年起在国内诗坛引起广泛注意的青年诗人廖亦武、万夏、李亚伟、刘太亨、苟明军及知名诗歌评论家巴铁等六人,于一九九○年四月在四川省重庆市被公安机关逮捕关进监狱,此事曾在国内诗歌界引起强烈反响。海外一些关心国内诗歌现状的人士对此事也有所风闻,一九九一年夏天香港一家报纸曾派出一名记者专门到深圳采访了与上述诗人有交情的四川青年诗人马x,并在报纸上作了专题报导;纽约《世界日报》在1992年春刊登了该报记者对加拿大汉学工作者戴迈河的采访,其中也涉及了廖亦武等人被囚的前因后果。作为被囚的六位四川青年诗人、诗评家的朋友,我想在这篇短文中就廖亦武等人被囚事件的起因、经过及现状,向诸位读者作出符合实际情况的说明。


    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天安门事件发生时,廖亦武正在四川省涪陵市他的家中写作长诗《大屠杀》,当时在涪陵的还有戴迈河及巴铁。六·四惨案发生的消息传来后,廖亦武热血澎湃,连夜写下《大屠杀》最后一章,然后他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类似于古代招魂仪式的朗诵风格,配上布鲁克纳第八交响曲第一乐章、潘德列夫斯基《广岛死难者挽歌》等音乐,在一部普通的家用录音机里录制了一盒长达半小时的磁带。经过录制的《大屠杀》最后一章(这是专为六·四死难者而写的)比文字形式的原作更为有力,先后在四川、上海、北京等地的非官方诗歌界广为流传。由于加拿大人戴迈河参与此事,引起上海、四川等地公安机关和国家安全部的严重注意,他们派人跟踪戴迈河,同时开始严密监视廖亦武,对其一切行踪都记录在案,这一监视过程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对此一无所知的廖亦武于一九九○年春节后即赴重庆,住在他的朋友、青年诗人刘太亨家中,与刘太亨及另外几位诗人李亚伟、万夏等一起拍摄制作一部名为《安魂》的大型电视纪录片。

       刘太亨本人系重庆市解放军第三军医大学的一名现役军官,电视片在他的安排下借用了设备先进的第三军医大学的摄影棚,整个拍摄、剪辑过程相当顺利,费时仅一个月。这部电视片由多才多艺的成都青年诗人万夏执导,片中的镜头即有专为此片拍摄的重庆日常街景(其拍摄手法极为特殊,具有一种以暗示为主的、纪实和象征相混合的强烈风格),也有从六·四期间的官方电视报导镜头剪辑下来的。电视片引用了多位中国青年先锋诗人的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风格的诗作,其中有廖亦武的《大屠杀》片断,其朗诵风格是布道性质的而非表演性质的,有催人泪下的效果。片头字幕中标出此片是为纪念先锋诗歌而拍摄的,并标出此片献给卅九位中国先锋诗人,但《安魂》这片名及片中选用的大量镜头则显出该片制作者别有深意。该片完成后,制作成两盒完全相同的盒带,其中一盒留在刘太亨家里,另一盒由廖亦武带在身上,准备乘火车去北京。廖亦武在重庆火车站被捕,与此同时,参与拍摄此片的万夏、刘太亨、李亚伟、巴铁、周忠陵以及廖亦武的妻子阿霞在不同的地点被捕,可见逮捕行动是事先经过周密策划的,因为远在四川省乐山市参加一个诗歌聚会的成都诗人石光华(他被怀疑与此事有关)也是在同一时间被捕的。连同在两个月后被正式逮捕的青年诗人苟明军,因此事共有九人被捕。其中已有身孕的廖亦武妻子阿霞、腿部残疾的青年小说家周忠陵在短期内被释,成都诗人石光华因未被查到直接参与拍摄此片的有关证据,也于一个月后释放。其余六人,除廖亦武外均于一九九二年三月开释,共关押了整整两年。至于廖亦武,他于一九九二年夏季被正式判刑四年。


    苟明军被捕的情况很像现代小说中的一个虚构出来的情节。这件事的起因要追溯到另一件发生在一九八九年七月底的事,当时苟明军因在家掩藏一个名叫潘家柱的青年诗人(四川大学中文系硕士研究生,现役军人,被中央军委列为六·四期间十二位重大军人罪犯之一,并被四川省公安部门列为成都市六·四运动头号指挥者)达一个多月,被发现后与潘家柱一起被捕(被捕场面极富戏剧性,动用了一个连的军队及大批荷枪实弹的公安人员,人数多达四○○人,整个过程由当地电视台拍摄下来并公开播放),在成都著名的「四大监」里被关了几个月。在苟明军被囚期间,廖亦武曾去看望苟的妻子,并从自己的工资中拿出二○○元人民币给苟的妻子,让她解决一些生活中的困难。苟出狱后很感激廖亦武,一九九○年三月听说廖亦武等人在重庆刘太亨处拍一部与诗歌有关的电视片,立即给廖亦武写去一封信,告诉廖说,他本人想还这二○○元钱,因为拍片很需要钱。不久苟明军去重庆,但未找到廖本人,只碰到了刘太亨与李亚伟,三人在一块吃了顿火锅,苟委托刘、李二人将二○○元人民币交还廖亦武。廖亦武等人被捕后,公安机关在检查他们的信件时发现了苟明军那封信,于是以苟明军出资赞助拍摄反革命电视片的名义逮捕了他,一关就是将近两年。


    值得一提的是,万夏、李亚伟、刘太亨、巴铁、苟明军五人坐了两年的牢房,自始至终没有任何法律上的解释。官方从未正式起诉他们,也从未开庭审判,释放时也未做任何交待。一切都是在法律之外进行的。只是在一九九一年春,法院曾通知他们五人,以及廖亦武,将会很快开庭公开审理此案。法院给他们看了一份由重庆市七位官方文坛权威(排在第一位的是西南师范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的所长吕进教授,此人是红极一时的官方诗歌评论家)签名的关于《安魂》这部电视片的学术鉴定意见书,这份意见书明确指出该片是反革命的,触犯了法律、建议给制作者定罪。这份意见书是检察院准备起诉廖亦武、万夏等六人的唯一法律依据。检察院准许被告聘请文学方面的辩护人,廖亦武作为主要被告请四川老诗人孙敬轩,北京青年诗歌评论家唐晓渡出面替他辩护,孙敬轩拒绝了,唐晓渡则同意了,并在做了认真准备后打算自己花钱去重庆出庭辩护。但后来并未开庭,至于是什么原因不得而知。廖亦武一九九二年夏天被判刑,事前国内诗歌界无一人知道这一判决,可见原先打算进行的文学辩护被完全取消了。廖亦武被定的是反革命宣传罪。据已被释放的李亚伟、刘太亨等人说,廖在监狱里曾被加过超重型的手铐脚镣达廿多天,全身出现了浮肿现象。


    万夏、李亚伟、刘太亨、巴铁、苟明军等五人去年春出狱后,近况如何呢?万夏在成都有一帮铁哥们,他先与诗人石光华、宋炜联手做了半年多的书籍发行,据说挣了近两万元人民币,今年起又有朋友出资请他当老板做规模相当大的编书、发行业务。他的女朋友潇潇在万夏入狱期间一直替他四处奔走,后去北京学英语,据说今年两人可能正式结婚。李亚伟依然是流浪汉一个,最近他在西安正式出版的一份叫做《创世纪》的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文章,谈到莽汉主义诗歌(李亚伟是莽汉诗人)的情况,也谈到自己的近况,看来他的一生将注定是天生的流浪汉的一生,他对诗歌、人生和幸福有另一种理解,其对命运的诠释属于另一种文化。苟明军变化不大。巴铁出狱后,断然割断了与文学、诗歌、理论的一切形式的联系,巴铁乃一介书生,现在国内诗坛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任何消息,他想从文字中消失吗?至于刘太亨,他入狱时妻子正怀有身孕,入狱六个月后得一女儿,其妻在刘太亨被囚期间有了相好,刘太亨出狱后立即在妻子的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同意放弃婚姻和女儿,他只当了一小时的父亲。廖亦武在这方面比太亨幸运多了,阿霞带着从未见过父亲的女儿过日子,等廖亦武刑满出狱。阿霞还要等上一年。
    1993年3月12日寄自四川重庆
   (原载新闻自由导报)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