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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7月28日 星期二

与死亡擦肩而过

--张伯笠

序二、与死亡擦肩而过

郑义

  有人把八九民运学生领袖张伯笠称作“当代鲁宾逊”,现在摆在读者诸君面前的这些文字,或可称为当代的《鲁宾逊漂流记》。

  光阴荏苒。回想起和张伯笠的初识,已是十几年前的往事了。忆流年,八十年代的伯笠,以报告文学在文坛崭露头角,正青春茂盛。在黄河岸边那块文学的沃土上,我们以文会友,有过许多值得追忆的交往。后来他去了北京大学作家班深造,不期然撞上八九年那场震惊世界的民主运动,命运陡然转折。青年作家比起青年学子,阅历丰厚却又未老奸巨猾,伯笠和他的文友们率先揭竿而起,以诗文拉开了那场自由之战的序幕。那时我恰在北京,常去北大与他们策划于密室,点火于基层,于是便有了后来那一段我们共同拥有的永生难忘的血泪生涯。

  当自由女神被坦克轧碎于血泊之际,一场罕见的大屠杀、大追捕、大逃亡开始了。在我挑着木匠担子浪迹天涯时,未曾料到伯笠已在人迹罕至的黑龙江畔开垦出一片自由的田园。如果沟通音讯,如果我也去了,后来发生的,也不会是另一个故事。在中国,另一个故事是难以构造的。对自由的向往,毫无例外地都必然导致苦难。共产及名目繁多的种种“运动”,迫使许多黎民百姓逃进荒山莽林,并创建了自耕自食的部落,不纳官税、不服徭役、不报户口、不问魏晋,到头来,无论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这些避秦之地终被发现,自由再次失落。把伯笠的这段生涯称为“当代鲁宾逊”,依我看是浪漫了些。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纵然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何处有寸方自由之地!于是便有了偷渡黑龙江,几冻死于俄国农夫草料棚之酸辛。曲折的逃亡之路最后指向香港,指向海峡另一边那个自由的中国,但此时他已身患沉 ,奄奄一息。人之将死,总有一些斩不断的牵挂,于是便有了这本留给孩子的书。类似的情境我也有过,那是在妻子入狱,而我又将躜行于生死之间时。我匆匆回顾了自己一生,特别是那场刚刚被绞杀的和平起义,给妻儿留下了十一封永远寄不出去的信──《历史的一部分》。逃亡之路遥迢艰险,每个路口都有横站的长枪,死亡如影随形,于是生命变得单纯而从容,许多家常庸碌生活中不曾涌动的情愫,流水般从笔下倾泻而出。不知伯笠作何想,对我来说,那是生命中难得纯洁的日子。

  比起许多坚守于“6、4”之夜的热血青年,张伯笠还多出两次与死亡擦肩而过的际遇。他的故事,更加戏剧性地述说了当代中国的悲惨与黑暗。当然,这很难说不是浪漫之一种,正如有些美国青年所说,八九年是一个时光隧道,你们迳直走进了美国革命和法国革命战火纷飞的街垒,简直太酷,太浪漫!而对于伯笠,我想,追忆这段往事,是为了告诫自己从哪里来,自己是谁,是为了牢记人世间还有比生命更宝贵之物,不管称之为真理还是上帝,是为了使自己在这至高者面前更加谦卑!尽管如此,我并不否认“当代鲁宾逊”确有迷人的浪漫色彩。我只是说,对于作者和他的女儿,对于无法保持阅读距离的当事者们,并不浪漫。

  如果说鲁宾逊代表了那个征服时代对于土地与财富的占有,那么,“当代鲁宾逊”得到了什么?──精神财富。谁有过与死神四目对视的刹那,谁就懂得了生命的意义。这同时也是一种承担:那些横卧碧血的战友已化作闪烁的寒星,正在遥远的苍穹上向我们默默凝望。

一九九八年夏于美国马里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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