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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3月30日 星期六

谎言戳穿 “六四”中共士兵被杀的惊人内幕




谎言戳穿 “六四”中共士兵被杀的惊人内幕


目击者披露,1989年“六四屠城事件”中,一名军士长崔国政被化装成工人和学生的军人用铁管等凶器打死,并被浇上汽油点燃。而中共谎称,这是学生和群众中的“暴徒”所为。吴仁华在“六四事件中的戒严部队”一书也披露了中共军警死亡的真实情况,戳穿中共谎言。(网络图片) 【大纪元2013年03月30日讯】(大纪元记者李平综合报导)目击者披露,1989年“六四屠城事件”中,一名军士长崔国政被化装成工人和学生的军人用铁管等凶器打死,并被浇上汽油点燃。而中共谎称,这是学生和群众中的“暴徒”所为。
 经过多年调查,1989年曾在中国政法大学任教的吴仁华出版“六四事件中的戒严部队”一书,也披露了中共军警死亡的真实情况,戳穿中共谎言。 *军警被杀的真相* 吴仁华在“六四事件中的戒严部队”一书中写道:“关于军警死亡的人数,官方的说法就发生了三次变化。在1989年六月初中共政治局会议上,当时的北京市委书 记李锡铭做了一个报告,他提到军警死亡人数是23人,其中武警10人,军人13人。这是一个非常具体的数字。
但是很奇怪,几天后,当时的中共政治局委员, 北京市市长陈希同受中共中央委托,在全国人大常委会上作了一个关于北京动乱和暴乱的处理报告,报告中提到的军警死亡情况反而变得很模糊了。他说军警死亡数 十人。紧接着,当时的国务院秘书长袁木在六月六号的记者会上连这个模糊的军警死亡数字也不提了。他说军警和... 更多 »

2013年3月20日 星期三

自由亚洲新聞:六四受難者子女學業獲海外資助

由海外華人捐助成立的《六四抗暴者子女成長基金》,今年向九位受難者的子女提供共約一萬澳元的資助。這些家庭的子女因政治和經濟原因遭受不公平的待遇,甚至面臨失學的危險。今年其中一名獲獎學金的高中生接受本台訪問時說,雖然父親在她成長過程中經常不在家,但他們一家人都非常理解他爭取民主自由的理念。(潘加晴報道)

今天18歲的張儒莉獲得六四子女獎學金1500澳元(約9000元人民幣)。張儒莉剛考完高考,正等待成績通知分發大學。

張儒莉說,獲得獎學金感到非常高興,父親已代她向主辦單位表示感謝,她會運用這筆 錢上大學,主修有關英語的專業。

張儒莉的父親是安徽民主鬥士張林。49歲的張林先後入獄四次,坐牢長達13年之久。89年他因為組織領導皖北民主運動被當局判刑2年,94年在北京參與人權民運活動被判勞教3年,97年刑滿釋放後,張林獲得簽證赴美,98年闖關返回中國被捕又被判處勞教3年。2005年初,張林前往北京祭奠趙紫陽回鄉後被捕,他因在網上發表文章被當局以“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判刑5年,2009年8月獲釋。

張林出獄後仍然受到當局監控,由於長期沒有經濟來源,一家人的生活陷入困境。去年9月張林與妻子分開,兩名女兒由張林撫養。

談到家庭經濟環境和父母離異,張儒莉表現得處處維護。“前幾年,媽媽帶我們,之前家裡經濟狀況不大了解,也是這兩年,上了高中,長大一些才了解,我們會收到各地方的救助,總體(生活)還能過得去。” “媽媽分開後搬出去,我與妹妹跟爸爸住在一起,生活未有多大改變,畢竟我與妹妹還在上學,平常很忙,一天基本上在家時間很少。”

張儒莉又說,他們一家人都非常理解他爭取民主自由的理念。她說﹕“他也很不容易,雖然他經常不在家,但我覺得我們一家都挺理解他的。”“他對我的影響就是什麼都要靠自己﹗”

另一名獲得今年六四子女助學金1000澳元(約6000元人民幣) 的趙姓小六學生,是山東濟南民運人士解金玉的繼女。

解金玉說,,他目前與妻子在一工廠門口賣早餐為生,每日大約做到數十元生意,生活艱難。女兒獲得助學金正好可以為女兒買置一些生活和上學用品。

現年46歲的解金玉在89年6月6日因抗議當局抓捕工人,並設置路障阻止武力鎮壓,被當局抓捕,同年10月被當地法院以“流氓罪”判刑6年,其間父親去世,多重壓力下,幾乎精神崩潰。出獄後,解金玉靠打零工為維持生計,去年經人介紹認識一位四川女性,今年初結婚,女方有一女孩,仍然在四川上學,暫時由女方家人照顧。

解金玉說,他目前正為女兒辦理轉戶籍手續,希望她能夠到山東上初中,一家團聚。

“六四抗暴者子女成長基金”是由澳州的非營利人道主義組織“中國政治及宗教受難者後援會”在2010年設立。在過去三年來,已有二十多名經濟困難的六四受難者子女獲該會頒發獎學金和助學金。

2013年3月19日 星期二

美國之音:上海六四犯獲釋多年至今仍被監控

上海六四政治犯高曉亮,接受海外網站訪問後被傳喚及警告,他指,自參與八九學運及民運活動判監後,至今仍被長期監控,自由受到限制。另外,後援會指,北京仍有兩名六四政治犯未獲釋。(海藍報道)

現年44歲高曉亮週三表示,他在上月中接受維權網採訪後,5月下旬,國保以“擾亂社會治安罪”傳喚他,警告他不要再接受媒體採訪,否則對他不客氣。最近再次被傳喚﹐主要涉及他在新浪微博留言指,六四週年要”穿白衣、戴墨鏡及為某些人祈禱”, 國保說這是敏感話題。另外,他在騰訊網自建名為“現實與理想喝茶論道”群組中,發表關於六四的言論,國保要求他把這個QQ 群關掉。

高曉亮指,他因六四事件及民運動坐牢及關押共11年,獲釋後,一直被當局監控,國保還介紹他到藥廠工作,目前任職上海信誼製藥有限公司操作員,經濟條件還可以,比其他六四難友較好。

他說:不存在談不談條件,時不時提醒我不許亂說亂動,這種無形的有形的,天天有怎能說沒有。天天家裡有電話竊聽,這個手機也竊聽,我家裡有竊聽器,門口有一個攝像頭,這個不用說,我走到那裡,都有一對眼睛,可以說我沒有一丁點的個人隠私。

就上海六四學運的情況,高曉亮又指,1989年時,他21歲,是上海生物製藥廠職工,當時他組織上海工人聲援團體,自5月16日起,參與學運遊行及發表講話。六四事件發生後,他當時年輕,不知道有危險,6月4日及5 日,仍然參與遊行活動,並在城北路演講,當時都是小規模,但人數也不少。其後在8月19日,他被警方拘捕,並被指控“擾亂社會秩序罪”,在大風縣農場勞教兩年,於91年獲釋,當時涉及六四被勞教的上海人近二百人。

高曉亮表示,1993年,他與民運人士組織“民主中國政線大陸總部”,被當局“組織領導反革命集團罪” 被判刑9年。當年他在提籃橋監獄服刑時,發現涉及六四被判監的政治犯,一般在該所監獄服刑,大部分都不是反革命罪,僅被指控“破壞交通”、“破壞社會秩序罪”。他在勞教及坐牢期間,曾被監警指使的囚犯毆打。

另外,自北京的六四政治犯李玉君5月初出獄後,當地最少有兩名六四政治犯未獲釋。“中國政治及宗教受難者後援會”召集人孫立勇指,73歲及姜亞群及46歲的苗德順目前仍在北京延慶監獄服刑,該監獄是關押老弱殘病囚犯,苗德順因為精神病而姜亞群因年老被轉至這所監獄。他與二人曾在北京第二監獄服刑,苗德順還有約五年刑期,而姜亞群仍有兩年刑期,目前外界沒法知道他們的情況。

他說:當時我們分開了,分開以後我出監獄,然後他(苗德順)一直轉,最後轉到北京延慶監獄,他有輕度的精神方面障礙,長期被獄警打,造成這麼一個結果,北京還有一個姜亞群,他今年73歲。

孫立勇又指,目前北京仍有近千名六四抗暴者,生活狀況很差,在當地找工作,必須填表,只要寫上有犯罪紀録,沒有單位聘請。近日有一名六四死緩出獄人士,申請到一個單位工作,沒有填涉及六四事件坐牢,被單位發現後立即遭解僱。

後援會資料顯示,苗德順因“放火罪”被判死刑,緩期兩年及終身剥奪政治權利。由於他拒絶勞動改造,經常被獄警電擊,他一直沒有認罪。姜亞群以“放火罪”判死刑,他放火燒軍車,緩期兩年執行。

美國對話基金會資料顯示,截至目前為止,仍有7人被關押。

2013年3月18日 星期一

劉雲:六四之後的生存


1989年“六四”天安門屠殺事件,死傷枕藉之餘,倖存者有成功逃亡到海外生活,但也有在中國境內繼續被受欺壓。不同的是,欺負者無需用槍枝,改而堵塞維生的機會,砸碎謀生的飯碗。但無論用盡任何方法,這群生活在困境中的人,未為自己昔日的行為感後悔!(劉雲報道)2012-05-25


1989年四月起,北京城內一群盼望政府正視社會歪風的學生,自發性發起和平遊行示威,抗議官倒等貪腐的嚴重問題,未幾,學生的訴求更獲眾大學的教授、知識份子,甚至,平民老百姓鼎力支持及參與。只不過,要求清廉及關顧民生的政府的訴求,最終在一輛輛坦克車駛進北京、一隊隊解放軍擎槍操入天安門廣場和不絕於耳的機關槍聲響下,這場要求國家改革的運動,在鐵蹄下被鎮壓下來。

有人被迫逃亡,有人卻成階下囚。

1989年才只得十九歲的趙慶,在這場民運中失去了十四年的自由,為的是他丟了軍車上的礦泉水及抽煙。他說,當時自己在抽煙,但有人徑自走來向他借火然後縱火燒軍車,就這樣他便被起訴”故意放火罪”。

2003年出獄了,但他至今仍找不到工作,因為身份已經被定性了。

“找工作困難,有誰要。一般來說在國內的單位都不會用服刑人員。”

跟趙慶同一命運的還有當年只得十八歲的孫宏,孫宏同樣被起訴“故意放火罪”,被公安拘捕時,更遭他們暴力對待,他的一雙門牙更被公安踢至飛脫了,2007年他刑滿獲釋。但两年間,他仍是找不到一份工作。

孫的兄長說:他本來找一個單位包車,到奧運了,審查之後,又是六四,單位就說我們不能要你, 我們現在要穩定,所以,不能請,把他趕走了。

中國境內私人企業單位恐怕惹來官方找麻煩,遂拒予聘請當年曾參與六四民運的人士,這現象其實在官場上更是嚴重,除了不會聘請這類人士,連他們發展的機會,也會砸過稀巴爛。

當年受前總理趙紫陽的間接委託,勸導參與學運的學生們不要搞得過火的知識份子周舵,總括過去廿年的生活,他說“被活埋”了。他說:對,我這二十年等於是被活埋,你不管往那走,走不出幾步你就發現有一堵牆在前面。我說我這廿年來,就像一個烈性傳染病的帶菌者,就好似現在豬流感的帶菌者一樣。肯定跟我接觸或者做生意的人,肯定會有顧慮。

周舵說,面面碰壁的例子多不勝數,單以他所住的地方為例,當年經朋友介紹有一名投資者欲在其現有的地方建造一個渡假村,但是,最終渡假村的發展藍圖泡了湯。

他說:“聽說是當時一個中共高層官員政治局常委宋平內部講話時,點我的名,這些六四份子現在中去搞經濟,他們一旦有經濟實力就會給共產黨搞亂,然後,上面一年四次派人來調查我,把投資商嚇跑,我好幾年也還也不了這個債。”

八九年,周舵在北京大學社會學研究所出任所長費孝通的助理,本是一份穩定安逸的工作,但是,他就踏上了這一條路,且數度被短期關押及軟禁。廿年後的今天,他雖說為到自己當年走上這條路感到莫明其妙,不過,他說沒有後悔,因為,到最後他們成功在那千鈞一髮間,通過與戒嚴部隊的談判,把學生和平地帶離天安門廣場,避免在廣場內血流成河的悲劇。

他說,在八九學運中受牽連仍在國內生活的人,明顯較海外的人生活差,不過,也有人可以發大財。但是,他要的生活就只不過是看書聽音樂的簡樸生活。

因八九學運被政府追捕,被迫逃亡到海外的學運領袖封從德說,他的海外生活非一般的生活,他完全進入精神領域的空間,從頭開始接受宗教歷史的知識,跟一般仍走在中國軌道上的人不同。他完全依靠自己擁有的電腦學識維生,從沒有接受任何政府或團體的援助。

不過,他對當年用身軀阻擋軍車的人之後所經歷的遭遇及生活上遇到的困難深表同情,他明白這群人一直未被外界關注,生活的狀況最差,所以,他說個人能力雖有限,但仍會盡力做。較早前,他將在學運中雙腿被坦克車輾斷的北京體育學院理論系的畢業生方政及其家人接到美國,和他一起住在一個斗室裏。

當年被判囚18年的青年高鴻衛,两年前終於出獄,但要孤單一人應付生活壓力,因為母親早逝,父親則在他入獄後的第九天與世長辭。沒有接受太多教育,且身有病患的高鴻衛對當年自己參與八九民運的決定表示,當時全因良知驅動,並沒有如其他人般想及什麼民主、自由這類理念,他覺得天安門廣場上的姐姐妹妹們被人欺負,他就覺得要保護他們,因為他相信每人均有生存的權利。可是,他卻因“故意放火罪”被關在獄中十八年,

他說:我當時就覺得自己做的是應該的,是正義的,反正,我就覺得我不會為我自己做的事後悔,我沒有為到自己做的事感到羞愧。

他說,即使現時他住在一間屋頂漏水的破爛屋子裏,生活仍是三餐不繼,但是,一旦再遇上有人被別人欺負的時候,他仍會站出來。

2013年3月17日 星期日

孔捷生:血路--1989 (21-22)

二十一、

「我作為戒嚴部隊某部負責人,從始至終參加了天安門廣場清場工作。我首先鄭重說明,6月4日凌晨4點半至5點,戒嚴部隊清場過程中,絕對沒有打死一個學生和青年,也沒軋傷一個人,根本沒有登生過什麼流血事件。」--解放軍李之雲大校答外國記者問。載《人民日報》1989年6月21日  

現在轉入一個千百萬中國人和更多的外國人所關注和困惑的問題--何謂「天安門流血事件」到底有沒有「血洗天安門廣場」  

不要說因空間和時間所阻隔的人們,連我這現場見証人也一度為之疑惑。  

我首先感到困惑的是,當我和無數身歷慘變的人們為那場令人發指的血腥暴行而哀痛和憤恨的時候,傳媒的焦點竟集中到廣場上有無射殺和輾死人的命題上去了。於是中國官方和外間的譴責者陷入一場沒完沒了的論証和反論証的漫長爭辯之中,迄今猶未了。  

這場爭吵有什麼實際意義試問在西長安街這條血路槍擊車軋學生與平民,或在東
邊建國門及南邊珠市口殺人於市,和在廣場上殺人有什麼質的區別嗎這場駭人聽聞的殺戮行動是鐵鑄血寫的事實,讓全世界同聲抗議這滅絕人性的暴行吧,而不要糾纏於某個局部的問題。     

然而,這場大論爭是那樣持久和刺激,我終於也動搖起來。是不是廣場也發生屠殺而我沒看見呢那些「機關槍掃射」「廣場血漿成寸厚」的說法是出於自謂「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人之口,不論其出於何種原因而堅執此說,都足不可信的。如此規模的血腥清場,我不可能看不見聽不見。然而,我確有目力所不及的地方。我始終在廣場西邊活動,東半廣場及學生撤退時的通道,我一直未能目睹。但「血洗廣場」的輿論是如此強大,連一些說過「沒有看見」的身歷者也因感情因素或別的什麼原因改口了。我揣著疑團,在逃亡過程中意外地碰上同行老鬼,原來當晚他也在廣場。對証之下,我們所見是一樣的。但恰巧他也在西邊廣場,只不過比我早撤走半個鐘頭…… 故此,我只能堅持自己的結論。並且不去假設沒有侯德健及紅十字會人士於千均一發間的談判努力,廣場將會發生什麼事。  

現在來聽聽中國當局說法。    

屠城之後,官方傳媒指天發誓說「廣場上沒響過槍」「沒流一滴血」。不幾日,中央電視台的新聞攝影記者刻意將人民英雄紀念碑上的彈洞攝入鏡頭,這無聲的畫面戮穿了當局的謊言--幾億中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官方修正了這說法,並在表彭「共和國衛士」之「英雄事跡」時,說最先沖上紀念碑的戰士如何開槍打啞了學生廣播站的喇叭,並用槍口指喝學生「趴下」(事實上在此之前,紀念碑己遭槍擊多次)。等等。       

坦克和裝甲車來回輾壓了學生的帳蓬。當局說「事先已檢查過裡面沒有人」。這點我非但沒懷疑,而且認為當晚廣場上的險峻形勢,猛烈的槍聲,熊熊的大火,每個人的生死都懸於一線。如此時刻,帳篷裡根本不可能還有人呆得住。倒是官方自己証實了帳篷裡確有一個嚇昏了的女學生和一個疲極而眠的外地學生,都被軍人喚起趕走。  

我確信就廣場而言,「輾人」並無其事。  

至於說廣場上「根本沒有發生過什麼流血事件」。這未免太過急切洗刷自己。此說無法解釋學生隊伍撤出時的滿身血污。事實上,學生有秩序地撤離時,遭到軍人棍棒交加的痛毆,我所認識的香港女記者蔡淑芳就被掄了兩大棍,推倒在柏樹牆下,更多的學生被打得頭破血流。軍隊既一路殺戮而來,又何必諱言那對政府來說微不足道的人血呢。    

回到天安門廣場上有無殺人這個老問題上。我多麼希望把這場冗長而無謂的論爭立時結束掉。它實際上已變成一個捉迷藏的概念遊戲,恰恰是中國官方最歡迎的遊戲。    

當北京權力集團的核心人物對六四屠殺雖絕無悔意,卻畢竟為各國的譴責和制裁而煩惱的時候,外間那些概念不清的指責,正好給那些元兇一面聊勝於無的精神之盾,好振振有詞地反駁人家是「胡說八道」,「無中生有」,是「天方夜譚」也正好幫他們回避了實質性的問題--以坦克戰車機槍自動步槍和開花子彈(隸屬軍方的北方工業公司人士指証這種子彈由保定一兵工廠制造)鎮壓手無寸鐵的人民,已遠超一個國家的「內政」,而是對國際人權和公義的粗暴蹂躪。這種在二十世紀中葉已絕跡的野蠻行徑,才是那些屠夫必須受到審判的歷史罪孽。  

讓全世界震怒的目光都投射到世紀末發生的這場人類悲劇吧,不要再向劊子手求証在或不在某個地點殺了人,它的發生地點是確鑿無疑的,就是中國的北京。     

……  

二十二、

然而,屠殺沒有停止。  

學生撤退隊伍還在那條血泊斑斑的長路上跋涉,大批在星期日上班的又不完全知曉徹夜槍聲真相的市民,進入了遍布北京城的各個殺戮戰場。這些在公共交通已斷絕仍騎車或是步行上班者,都是「一等良民」。但觸目驚心的戰場景象,遠遠超出他們在被窩失眠中的想象,那沉重的履帶壓痕一下輾過了他們良心的底線,於是憤怒地沖上前大聲斥責軍人,得到的是迅速而響亮的回答--沖出槍膛的子彈。  

是日,滿城狼煙四起,槍炮聲怒響,不間歇地撕裂著充斥著血腥和焦糊味的空氣。聽去像是一座被攻陷的英雄城市在進行殊死的巷戰。沒人知道這日和此後的數日北京被殺了多少人,永不可能知道的,包括殺人者自己。  

6月4日,萬念俱灰的我憑窗而立,使命已完結,所做的最後一件事情是拍攝下此刻廣場全景的照片。望去渾濁的煙柱夾裹著無數人信念的殘片和理想的劫灰,沖霄而起。五十日可歌可泣的民主行營已然易手,紮營者換成龐大的鋼鐵怪獸和十數萬蠻勇的士兵。  

全部的翻覆變易,都是在天安門城樓毛澤東巨幅畫像和供奉著他的真身的紀念堂之間開始和結束的。那幾百萬人驚天動地的喊和廿萬攻城大軍震耳欲聾的槍炮聲,可曾驚動這個超聖的靈魂他或會掀開那玻璃罩子,走出巨大的陵墓,呈現在他眼前的是粗大的坦克炮管和森林般的鋼槍。也許會有無識無知的年輕士兵用槍口對著他喝令「回去不準出來」  

曾和這位偉人的心底波瀾有不解之緣的天安門廣場,已有過數不清的聚集上百萬人的場面,卻從未有過坦克擅入這塊聖地。       

人們永遠捉摸不透他喜歡和不喜歡什麼。這才叫偉人。  

世界上有一些地方,歷史是由好多人創造的而另一些地方,歷史是由一個人或幾個人創造的。總之,歷史是人創造的。    

無論毛澤東對六四這一天的廣場感到快慰還是震怒,有一點是不能不驚嘆的,就是昔年在他周圍卑躬曲膝唯唯諾諾戰戰兢兢的那些舊臣子,終於做出了一件他未曾想過或想過而從未做出來的事情。  

創世紀。  

下午3時,慘白灼熱的天空陡地陰暗下來,眨眼間風馳雲走,飛淚頓作傾盆雨。  

北京哭了。  

……  

6月5日,槍聲不絕。  

6月6日,槍聲不絕。    

6月7日,槍聲不絕。  

6月8日,槍聲漸落。  

6月9日,槍聲稀少。  

6月10日,我逃出北京。  

1989剩下的半年,世界激變。  

唯一不變的是北京。  

         1989年秋追記於香港,1990年一月完稿於舊金山

(附記:根據丁子霖女士的調查,証實當日在廣場東側確有平民被軍隊射殺。特此補正。)

2013年3月16日 星期六

孔捷生:血路--1989 (16-20)

十六、 

仿佛是對學生前一個呼吁的響應,此時廣場西南面發生了一幕奇景--從和平門開來最早接近廣場那支野戰軍部隊在毛主席紀念堂南邊一直屯兵不前,直至過了凌晨3時,他們才拉隊進入廣場西側。

被不戰不和的神經折磨刺激著的人群呼啦啦圍攏上去,要作最後一次毫無意義的堵截。實想不到這路軍隊竟是學生糾察隊打著旗開路的,學生大喊「市民別擋道他們是投誠的」此喊話招來更多群眾,「有軍隊起義啦」這不可思議的訊息倏地傳開。我擠到前頭,爭睹這幾乎聖跡一般的情景--部隊在群眾夾道歡迎下蠕蠕前行,絕大多數的官兵流著淚。他們槍都倒挎在背後,士兵們受傷頗眾,每四五個就有一個要攙扶著走。其余大都有擦傷或裹著繃帶。這是他們一直拒不開槍的佐証。

市民爭相與之握手,連稱「對不起,誤會啦」然後高喊「打倒李鵬反對鎮壓」等等,並高舉V型手勢。居然得到激動人心的回響,不少官兵打著同樣手勢,或舉拳喃喃喊著什麼,聽得清的大致是,「人民軍隊為人民」「決不向人民開槍」尤教我驚喜交加的是,一軍官在我身旁過時,打著V型手勢,低聲喊了句「打倒李鵬」我迄今未識辨認軍裝上的軍銜,不知是甚麼等級的軍官。但這已無關要緊,我狂喜地告訴身邊的群眾,引起一陣歡呼。眾人感激地探問他們是什麼部隊,軍人只答:「是北京軍區的」  

如同陷於絕望之谷的人祈盼奇跡一般,我和眾人一同熱淚漣漣,把瞬間的幻覺膨化為狂瀾既倒之際的唯一轉機。       

事實上,類似的插曲不勝枚舉。譬如整個清場行動中,距廣場咫尺之遙的一個北京衛戊區永久性軍營始終閉營不出,高掛免戰牌,此後幾日也拒絕給那些啃壓縮餅幹的廣場戒嚴部隊施舍開水和熱食物。木樨地6月5日晚還發生一小隊軍人向市民演講,譴責屠城暴行。只不過,都沒眼前這幕來得適時,足以教人陡生奇想。  

這支部隊並沒在廣場逗留,而開到人民大會堂南門外休息。直至最後清場,他們才出動了不足一百人守衛通南門的路口,僅系作封鎖狀,卻始終留著五六米的缺口,我和好多市民甚至有兩支外國電視攝影隊都是最後一刻從這裡撤走的。  

然而,這些局部的怠戰乃至抗命,絕不能挽回廣場最後淪陷的命運。

十七、  

3時50分,戒嚴部隊指揮部通過高功率的擴音喇叭,粉碎了一切幻想--「戒嚴部隊決定立即對天安門廣場實施清場,凡在廣場上的所有人,聽到廣播後,請立即離開廣場」  

學生的響應是柴玲的廣播「……和平的最高原則是犧牲……這是最後的鬥爭……讓全世界看清劊子手的真面目……」然後幾萬人低沉悲壯的唱《國際歌》。

不知何時起,北京城的幾個方向都響起了炮聲(這種轟隆此後兩三日都在遠方鳴響著,卻始終沒有過官方或民間的消息釋疑)。天安門城樓下也再度頻頻放槍。我想民主女神像成了頭一個目標。我望不見也不知道女神像是何時蒙難的。  

卻要記錄下這感人至深的細節我身後是人民大會堂東側的人行道。有幾個男女學生在此坐臥很久了。女的在樹影下我看不清楚。男的個個一米八以上的個頭,儀表瀟洒英俊,一望而知是藝術院校的學生,未來的影劇或舞蹈明星。他們滿不在乎的樣子,間或開開玩笑,典型的藝術氣質。只是生得一幅好皮囊,到底不脫嬌驕二氣。近萬大學生在紀念碑以死相拼。他們則選擇了這個安全系數略高的地點。也許,這已很不簡單。其時到底哪裡更安全其實說不準。     

4時正,廣場上突然全部熄燈,數萬人不由齊聲驚呼。動手了就是這個時刻。  

不少人驚慌地往外跑。就在此時,那幾個藝術院校學生互相招呼著,齊齊站起,邁著勇毅的步伐,向紀念碑走去。沒有台詞,沒有追光燈,他們在獻演第一出--可能是最後一出--人生悲劇,而今夜舞台之大,全世界都看得見。

十八、  


為了驅走黑燈後的恐怖,為了表達不屈的抗爭,民眾點燃了拆卸下來的廢帳篷破棉絮和垃圾堆。廣場上騰起熠熠紅光,如一堆堆巨大的篝火。學生們的旗幟一張張殉道者沉毅的臉,火光中痙攣扭曲的坦克刺刀和槍口的森林……一切都構成了一幅色彩濃烈斑斕情景悲壯至極的油畫。    

受到火光的召喚,大批在外圍遊走和觀望的市民紛紛向紀念碑附近集結。他們或許有生的強烈欲望,卻決不能坐視骨肉同胞去死。中國人骨髓裡最精華的物質成份,這瞬間轉化為最美麗光輝的精神,在這個生死場驀然輻射出來。  

中國人。你為何只能壯壯烈烈地去死,而總不能壯壯烈烈地去生  

我此刻距紀念碑約百余米,站兩堆大火中間,目睹了這場氣吞山河的民主運動的最後時刻。  

密麻麻的臉龐像被貼在人民英雄紀念碑座上,那樣年輕,放著紅光,蓽剝燃燒的大火,宛如死神舉著冥燈,在活人中尋找著垂死的恐懼,然而它什麼也沒找到。  

你來吧,來殺我們吧。每張臉都這樣寫著。  

無論他們是生是死,他們都是永恆的。我這樣覺得。 

光和影的猛烈搖動中,響起一個聲音「同學們,同胞們,我們這次運動已經取得了很大的勝利。我們已經流了很多血。中國人的血流得夠多的了……」這是侯德健。他呼吁學生和人民保存自己的生命,這將是這次運動的又─勝利……他的話不時被一些噓聲蓋過「怕死的快滾」過了片刻,侯德健又泣血陳詞「我相信,今晚在廣場的,都是中華民族的精英。我們都不怕死……」我看見好象有很多人哭了。

侯德健說,他已和戒嚴部隊的指揮官接觸和談判過了,對方表示「清場」是絕對的,至於侯提出的和平撤離,軍隊已同意,但要盡快撤離,軍隊無意再等,侯德健懇求道:「同學們,讓我們最後做一件民主的事情吧,就是否和平撤離廣場作一次表決。」侯又說,已經沒有時間去舉手表決了,用喊「同意」或「不同意」來決定吧。

接著劉曉波(大概是他)也在廣播裡作同樣呼吁。首先站出來支持撤退的是抵抗軍隊最悍勇的「工自聯」代表。  

我聽不清讚成或反對的聲音哪邊更響亮。總之,學生陸續起立和移動了。 

十九、 

4時30幾分,廣場燈光大亮,成串紅色訊號彈劃過夜空。大批裝甲車和坦克震耳欲聾地駛入廣場。四面八方的士兵平端著沖鋒槍踏著帳篷的殘骸推進。學生還未撤離紀念碑,成群穿迷彩服的突擊隊已蜂擁沖上來,用槍指嚇學生,粗聲喝令著什麼。亦因為這隊兇狠的軍人阻隔,我未能隨大隊從廣播所指的東南角撤走,便退回廣場西側,這裡有大批民眾堅持不走,要親眼望見紀念碑上學生隊伍撤光才退出險地。  

學生廣播站最後的聲音是一句未講完的話「中國人民解放軍官兵們--」旋即槍聲怒響,微茫的曙光中看見紀念碑身石屑四濺,所有喇叭同時被打啞了。  
學生的撤退在繼續。時間和他們的步履同樣是那樣沉重。我已望不見他們撤下紀念碑後的情況。倒是我這一側的民眾發現正是那支「投誠」部隊出來扼守大會堂南門的路口,軍官疲憊而滿不情願地指揮士兵一字排開,把路口封死,士兵沒怎麼動,一個五六米的豁口依然敞開。

群眾已將稍早那幕軍民對泣的煽情劇置諸腦後,深深的仇恨已令他們憎厭一切大兵。他們怒罵著,更質問不是叫人家和平撤退嗎堵死口子抓我們去領功呀。軍官木然無反應,亦不再敦促部屬動作。於是大家更放膽不走,駐足觀望,連外國記者在此留守軍人也無幹涉。他們和十余步外另一隊挎槍持鐵棍(不知幹什麼用)的友軍全無聯絡,很孤獨而沮喪的樣子。     

紀念碑上的學生旗幟終於隱沒在東南的煙霧中。廣場上廢帳狼藉,火堆依然熊熊,坦克車隆隆推動,沉重地輾壓著一切。  

什麼都結束了。 

二十、 


血路和火海之上,化為飛灰的只是人類的一個並不新鮮的平平常常的理想。  

她在中國已喊了一百年,先後招致來鬼頭大刀絞索馬刀高壓水炮槍桿子水牢勞改營……最後是大炮坦克裝甲車。怪的是,她的敵手越來越強大了,而她自己卻始終是個飄渺的夢。  

「這裡是北京國際廣播電台。請記住1989年6月3日這一天,在中國的首都北京發生了最駭人聽聞的悲劇。 

「成千上萬的群眾,其中大多是無辜的市民,被強行入城的全副武裴的士兵殺害。遇害的同胞也包括我們國際廣播電台的工作人員。 

「士兵駕駛著坦克戰車,用機關槍向無數試圖阻攔戰車的市民和學生掃射,即使在坦克打開通道後,士兵們仍繼續不分青紅皂白地向街上的人群開槍射擊,目擊者說有些裝甲車甚至輾死那些面對反抗的群眾而猶豫不前的士兵。 

「北京國際電台英語部深深地哀悼在這次悲劇中死難的人們,並且向我們所有的聽眾呼吁和我們一起來譴責這種無恥地踐踏人權及最野蠻的鎮壓人民的行徑。   

「鑒於目前北京這種不尋常的形勢,我們沒有其它新聞可以告訴你們。我們懇請聽眾諒解,並感謝你們在這最沉痛的時候收聽我們的廣播。」

--北京國際電台6月4日英語廣播員李丹 



「《解放軍報》6月4日社論說『自6月3日凌晨開始,首都發生了嚴重的反蕈命暴亂。』 

「3日22時左右,軍事博物館一帶響起槍聲,戒嚴部隊進城。 

「從午夜到凌晨,友誼醫院阜外醫院北京市急救中心鐵路醫院復興醫院協和醫院和廣安門醫院等不斷給本報來電話告知收治人員的傷勢情況。 

「到截稿時止,戒嚴部隊已突進天安門廣場。」 

--《北京這一夜》載《人民日報》6月4日凌晨五時訊  


連同中央電視台當晚播音員的一身黑色喪服紅腫的眼睛念悼詞般的喑啞聲音。所有這些直接或曲折的抗議,匯成了中國最黑暗時分沖出民族喉嚨的怒吼。  

然而,這都比不上學生隊伍撤退時那悲壯場面教人摧肝裂膽,真是天地為之動容。  

5時45分,我撤出廣場,返回家中,恰好從東南角撤退的學生隊伍折回前門西大街走向西邊大學區。同學們臂挽臂,互相攙扶,個個淚流滿面,悲憤欲絕。很多人渾身血污,隊伍中還有擔架,不知是昏迷者還是重傷者。逶迤的隊伍有的還嘶啞地唱著《國際歌》,多是拼盡全力地喊「罷工罷市」「中國人站起來」迎面又開來一支軍隊,仍向廣場進發。學生齊聲怒吼「法西斯」「劊子手」「狗」「流氓」「畜牲」激憤之淚更如泉湧。

這時,所有高層住宅的窗戶都敞開,居民不論男女老少都探著身子和學生一道喊「法西斯」「劊子手」……居高臨下的強大聲浪鼓應著學生因悲痛憤怒衰疲而變形的嘶吼,悶雷一般向前滾動。     

路兩旁的市民看見學生衣衫稀爛血跡淋漓之慘狀,都掩面而泣。更有很多人當場脫下自己的鞋子,給隊伍中光穿著襪子或只剩一只鞋的學生穿上,有的婦女脫下外衣,給衣裳撕爛得不忍卒睹的女學生披上。高樓一扇扇窗戶裡,居民痛哭失聲。  

天地同悲。是為中華民族的黑日。  

……  

2013年3月15日 星期五

孔捷生:血路--1989 (11-15)

十一、

「問:這個過程中,天安門廣場響槍沒有 

答:沒有響槍。 

問:當天夜裡,天安門廣場是不是整夜都沒有響槍 

答:那不是,東長安街1點50以前12點以後有槍聲。 

問:廣場上響過槍沒有     

答:廣場上沒有響槍。 

…… 

問:那天夜裡過後,我聽說有一些人打電話問你當時天安門廣場的情況,你是怎樣回答的 

答:……當時我說,沒有這種情況,確實在清場這個過程中,也就是說從1點50分至6點00分的過程中,沒有出現流血事件,也沒有出現槍聲。……」

--《一位目擊者談6月4日凌晨天安門廣場清場情況》載《北京日報》1989年6月10日


這是經新華社轉發全國及致全世界的一篇奇文。當我讀到它時,我實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北京日報》加按語「為保護被採訪人的安全」,「省略了」他的「姓名和單位」。只說這「目擊者」在廣場東側路一間商店如真有此人,他說的就不是人話如說的是實情,他在剌刀下才真正是沒有「安全」。  

既無人性,還要誠信來做什麼學生和人民還向其「請願」,欲與之「對話」。真是與虎謀皮 

十二、 

隨著這支空軍部隊的開入,潛伏於歷史博物館多時的軍人也紛沓出動。但我望不見廣場東邊的情況,已知氣氛緊張至極。政府設在人民大會堂頂上的高功率廣播自1時30分起反復播出最新《緊急通告》「首都今晚發生了嚴重的反革命暴亂……」,這是北京人初次聽到這駭人聽聞的「判決詞」。然而它的威懾已遠抵不上眼前腥紅的血跡和尖嘯的子彈。  

倒是有一個幾乎被所有人忽略的細節。這由北京市政府和戒嚴部隊指揮部發出的《緊急通告》指出「暴亂」發生的時間是「今晚」(盡管首播時已是次日凌晨)。而第二天的《解放軍報》社論和北京市長陳希同後來的講話卻又將「暴亂」的發生時限提前到「6月3日凌晨」。這是忙亂中的口不擇言抑或是盡可能使殺戮行動多少「合法化」一點點       

只有小部份人聽從《緊急通告》離開廣場。卻有更多被槍炮聲驚動的市民趕到。人力單薄的廣場逐漸充實至幾萬人。在最危急的關頭,北京的老百姓站到了最外圍,用胸膛護衛舍生取義的年輕子弟。場面殊為悲壯。  

這時,我在學生的廣播裡聽到柴玲那略帶沙啞的聲音「同學們,最後的時刻到了。」這句話她一氣重復了幾遍。每個字眼都如重錘撞擊著我劇跳的心,不覺間淚流滿面。學生聽從廣場總指揮柴玲的召喚,集中到紀念碑幾層台階上坐下,一遍又─遍地唱著《國際歌》。  

不斷有傷者被抬進廣場救護站。不斷有學生和市民跑來報告長安街上慘烈的戰況。滿城槍聲連成片,分不清遠近和方向。先前那支空軍部隊進入大會堂東門,但大概裡頭軍隊已太多,有相當多的官兵在門外台階上布陣,不時沖下來鳴槍嚇唬群眾,卻未有大動作。至於我望不見的東邊廣場,只聽見柴玲在廣播中說軍隊已架起了機關槍,但看來也未有行動。過了很久,廣場末見有新的軍隊進入,氣氛倒沉悶下來。我意識到這裡己成了風暴眼。東南西方向已部署就緒,唯獨廣場北邊的長安大街東西兩頭都未見大部隊殺至,也足見十裡長街的殊死肉搏是何等的驚天地泣鬼神 

十三、 

只在這沉寂的片段,我離開了廣場約15分鐘。原因是我驀地念及自己穿的是一件紅色T恤,萬一中彈,紛亂中不易被人發現血跡,難免救護遲緩。我才進家,妻子一下抱住我驚恐得不住抖索。她沒睡,一直在窗前眺望廣場。我匆匆換了件白色T恤,妻子結結巴巴地告我,整夜電話響個不停,都是我的同行和朋友從不同城區打來,詢問廣場情況。我陡地覺得多了一份歷史責任感。數遍同行,沒一個住得比我更近廣場的了。

我無暇一一覆電,只撥給城西那至交。他接電話一張口,竟沒問我這邊的動向,才講兩句就嗚嚥起來。他要告訴我他樓前的人間慘劇,然而他太悲慟,我無法聽清連貫的意思,只大概知曉木樨地一帶滿街伏屍,軍隊掃射人牆又追殺平民,還對兩邊居民樓亂槍濫射,他樓裡已─死兩傷,他說誰家裡人在自己房中無端被射殺。我沒聽清楚名字,可能我認識,他那座樓我有很多熟人。我無言以對,又急欲返廣場,便掛斷電話。     

我沒敢告訴妻子城西血腥戰況,然窗外情景已說明一切,她依然流著淚,只提醒我把腳下涼鞋換成運動鞋,有事跑起來快些。 

十四、 

再返廣場,局勢仍僵持著,只是長安街的槍聲近了好多,不斷有中槍者直接往廣場送。西單六部口─帶火光燭天。很多市民從飲料售賣亭搬出一箱箱空瓶子,準備作背水一戰,一些學生則拆去帳篷,抽出木棍竹棒作「抵抗武器」,旋被廣播站勸止,我想,那是侯德健的聲音。他還請求靜坐於紀念碑下的個別學生將戴著的鋼盔摘下。   

「某師副師長佟喜剛大校和某部裝甲兵副部長謝雙喜大校,乘坐首長車率裝甲車隊向天安門廣場開進,因後面車輛受阻,他們單車英勇前進,先期抵達廣場,對暴亂分子起了震撼作用。在調轉車頭準備接應後續部隊時,裝甲車熄火,暴徒蜂擁而上,有的砸車,有的點火,這兩位領導幹部先後下車,宣傳群眾,揭露暴徒,慘遭毒打,身負重傷。」--《「共和國衛士」精神永放光彩》《人民日報》1989年8月29日。  

我沒看見這輛裝甲車的覆滅。當這頭鋼鐵怪獸燃著火光,我才遠遠望見它的猙獰輪廓。但我其後清楚無誤地目睹幾個學生手拉手圍戒保護圈,將三名坦克手送向廣場救護站方向。三名軍人上身都是便裝,看去行走無礙,絕無「重傷」之狀。如果佟謝兩大校真的身負重傷,那麼,他們尚有天良的話,就永不應忘記誰是他們的救命恩人。而他們「單車英勇前進」所獲得的勛章,正是履帶上的鮮血鑄成的。     

其時,廣場西北角也騰起火光,長安街上不止一輛大型巴士被點著了。槍聲大作,一群群浴血抵抗者潰退入廣場。此刻,使命感促我冒死趨前,要親眼見証殺戮而來的西路軍突進天安門的歷史瞬間。豈料才在長安街上探頭,子彈呼嘯而來,人行道的鐵欄跳躍著串串火星,一瞥間整條大街煙火濃烈,路兩邊死傷枕藉,軍人影影綽綽在火光中蠕動,似在整隊。  

我才退回廣場西面,成排重型坦克已開到天安門城樓下,又是一輪密集槍聲,想是在肅清死守天安門的民眾。東長安街那頭的部隊隨之掩殺而至,實現會師。  

鐵壁合圍之勢已最後完成。

十五、 

一切無望的抵抗都停止了。各隘口敗退下來的人群悲憤地向廣場核心攏聚。那是最後未曾淪陷的營地。那裡的年輕志士從未進行過抵抗,他們只是靜靜地坐著,手挽著手,恍如雕塑群像一般。決死的心志超越了血腥和恐懼,超越了仇恨和罪孽。他們準備好了頭顱和熱血,去完成一場永載史冊的大獻祭。  

我沒加入人團,衰疲之極地在廣場西側路邊樹影底坐下來,止不住痛哭失聲。有生以來最徹底的幻滅感佔據了迷茫的大腦。  

我仿佛從來就是生活在夢裡。那些兇猛的掙紮遙迢的跋涉,連同那些虛構的光明一再更改的信念,都不過是一個永恆的宿命漩渦中的無效運動,如同一匹青銅鑄就的奔馬,在千年陵墓的殉葬器皿堆裡作想象的馳騁。  

這是整個民族的宿命。  

銅牆鐵壁般的重圍中,廣場廣播站還編織著學生式的幻想,呼吁「愛國的中國人民解放軍官兵們,你們是人們的子弟兵,決不能用槍口對準人民……」頭遍喊話軍隊來不及作反應,第二遍廣播,對方就斷然答復以一輪槍聲,打得紀念碑白煙直冒。廣播也結巴起來,結果未能念完。確實也不必再念了。     

各路大軍集結著,作某種部署,未有進一步動作。廣場上聚集的學生和民眾約七至八萬人。大限將至,無人畏懼槍口和死亡。短暫的悶局反重燃起很多人不惜一戰的決心,執木棒竹棍的明顯多起來。學生廣播站不得不再作呼吁,重申「和平非暴力」的原則。然而,屠刀之下,無論此或彼,結果都是同一的。這是無可改變的冷酷事實。

2013年3月14日 星期四

孔捷生:血路--1989 (6-10)

六、 

甚至於我亦驟生疑惑事態或許不至太嚴重北京市政府和戒嚴部隊指揮部的權威性大可置疑。畢竟戒嚴以來十余日已無一個黨政軍要人在電視上露過面了。  

首傳警訊的是西南路。  

天將入黑,前門西大街突然出現一支全副武裝的軍隊前鋒,以強行軍姿態銜枚疾進,直奔廣場。約一個連的的軍人個個渾身精濕,跑得搖搖欲倒。從供電局至前門幾百米馬路上,已有六七名士兵昏厥倒地,隊伍只管向前沖,竟置躺倒在路心的戰友於不顧。顯見得是接到死命今,限時限刻到位。  

北京人被這突如其來的事變驚呆了。直至士兵突進廣場前的一那,市民才傖促組成人牆堵截。筋疲力盡的官兵就勢一攤泥似的坐下,疾跑之後的驟然靜止,又導致多人虛脫昏迷。有市民指點不太遠處有急救中心,並協助架走半休克的士兵。此時,人群如堵,齊聲唱起《國際歌》和《義勇軍進行曲》。聞訊趕來的學生糾察隊匆匆跑進電話亭告急傳警。       

這支前鋒分隊喘過氣來,似也茫不知所措,任何一個方向都無友軍蹤跡,即使懷有密令,此情此景,也難有什麼施為。半小時後,這支分隊原路撤回。市民歡聲雷動,個個神採飛揚。殊不知這場「遭遇戰」是89民運「和平非暴力」主義的最後一次勝利了。  

天色盡黑。過於冒進的孤軍無助而退,反助對方召來援兵。不久,各院校的學生打著旗幟增援廣場,學生糾察隊則開赴各路口組織堵截。市民群起設置路障,喊著號子搬動路心的鐵欄和水泥隔離墩,更用公共巴士堵住前門通廣場的要津。 

七、 


大軍壓境,北京人士氣依然高昂。他們未遺忘13年前另一次悲壯的「四五」天安門事件。北京人的血沒有白流。他們創造了一個時代,現在他們更要著手創造另一個時代。  

我遍體血潮陡漲,意識到自己正站在歷史的十字路口。中國向何處去,將在廣場立見分曉。全世界的炎黃子孫將要熬過一個無眠的夜晚,等待破曉。  

    「在這緊急關頭,黨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下定決心,命令駐守在首都周圍的戒嚴部隊,強行開進,平息暴亂。」--《北京發生反革命暴亂的事實真相》北京市委宣傳部6月5日。  

不再有幻想。盡管沒人知道「暴亂」這個詞,光明與黑暗的總決戰已拉開序幕。當局擬祭出13年前的木棍鐵棒改用摩登的催淚瓦斯高壓水龍電棍橡皮子彈抑或各路大軍一擁而上,刺刀槍托加上當日凌晨曝過光的江湖幫會器械  

倘是如此,面對寧折不彎的北京人,場面之慘烈將是聳人聽聞的。  

然而,真若如此,盡管失之原始和粗暴,但對國際政治行為準則的超越畢竟是有限度的。世界仍會一片嘩然,齊聲譴責,最終總會不了了之。急火攻心的當局既立心鎮壓,全少應衡量和篩選一下鎮壓的方式。不幸,他們並不具備這起碼的心智水準。一個缺乏應變能力的政府,不但要輸掉民心,更會把整個國族的命運葬送掉。  

更不幸的是,人民雖已領教過當局的鐵石心腸,卻仍未料及它愚蠢和野蠻到了何等程度。  

20世紀未的一場大血祭,就這樣宿命般的設壇於中國的北京。 

八、 


夜色蒼茫,廣場四周的帝王宮闕和共和建築被抽象化,只剩下黝黑的輪廓,如同顢頇的巨獸,正聯手拉開悲劇之網,大氣中凝固著詭異和嗜血的氛圍。  

我匆匆返家,告妻子我要在廣場守夜,囑咐她照顧好孩子。妻子極度不安,又不知事情將怎樣開始和結束,便心情沉重地送我下樓。  

正在此刻,戰幕震耳欲聾地拉開了。兩輛裝甲車就如龐大的恐龍從夜幕中沖出,沿前門西大街開足馬力全速沖鋒,將凌散單薄的路障輾得火星四濺,扭曲的鐵欄和水泥塊尖嘯著迸起和墜落。事出突然,街上並無人牆。鋼鐵怪獸橫沖直撞,疾馳至前門才首遇巴士路障。第一下沖擊將巴士撞出個大窟窿,接著退後再硬闖,把巴士尾部撞得稀巴爛,然後拐彎突入廣場。  

沿街的市民如遭雷殛。妻子一下抱住我大哭起來。我眼見鐵甲車所過之處,老百姓霎時都淚洒長街。我永不會忘記這極具震撼性的場面。此刻是10時15分。政府和人民無可挽回地徹底決裂了。

九、
 

裝甲車開過的間隙,市民奮力推動各類型號的車輛組成雙重路障,善良的人們仍不忘留下兩側的自行車道,供紅十宇會的救護車通行。或許是西南路的民眾最為「和平非暴力」,這個方向始終是保衛廣場的最薄弱關隘。半小時後,見首不見尾的野戰軍部隊蜂擁開至。這是第一支逼近廣場的大部隊。排頭的精選出來的驃悍突擊隊,拉開成散兵線,將鋼槍倒提,像握著棍棒似的。這是一種「身體語言」警告抵抗者,軍隊定將採取斷然措施,卻不會開槍(這支天良未泯的部隊和整個屠城行動頗不協調,他們最先抵達卻最後才進入廣場,更有令人詫異的表現,容後述)。     

然而,震怒的市民已無意接受軍隊這含糊的信息,那耀武揚威的裝甲車已輾碎了他們和平的信念,激怒的情緒一下超越臨界值。前門一帶迎候軍隊的是一陣陣的汽水瓶和磚石雨。排頭的軍人即擲石回擊,人行道兩邊的廣告牌被擲得彭彭作響,我周圍都有男女痛號。我左躲右閃多次險被擊中。憑心而論,我絕不認同這種磚石戰,且不說用石頭去抵御全副武裝的軍隊多麼不智,要顯示人民的齊心和力量,莫過於臂挽臂的血肉長城(稍後從其它路口傳來的消息,驗証出我的想法是那樣迂腐可笑)。  

大批學生糾察隊趕到,遏止住這混亂場面並終於組成了人牆,軍隊沒有硬闖,轉到毛主席紀念堂南邊的空地待命。  

不一會,遠處隱約傳來槍聲,間歇的一響就是劈啪一片,卻聽不清什麼方向,一支支學生小分隊開赴各熱點,廣場越來越空虛。營地影影綽綽不過幾千人,望之實在叫人揪心。這時,廣場廣播站召集學生進行最後的宣誓「我起誓,我要用年輕的生命誓死保衛天安門,保衛共和國,頭可斷,血可流,人民廣場不可丟」沈鬱悲壯的聲音令在場每個人的心弦都為之抖索。  

這刻剛過零時。決死的誓詞一語成讖,使1989年6月4日這一天刻進了紀念碑,漢白玉階石下的千百萬英烈忠魂為之輾轉反側,同聲一哭。歷史的創口將永難彌合。

十、 
 

凌晨1時15分,廣場正南方向槍炮聲大作,珠市口一帶曳光彈交織成網,把天都打紅了。我急向前門移動,想要目擊第一輪軍人開槍殺人的情景。殊不知才到美資肯塔基家鄉雞飯店門前即與軍隊迎頭撞上,望去是空軍系統的兵,以沖鋒槍鳴槍開路。和早先西南路那隊野戰軍相比,正南方向的道路非常狹窄,且城南一向聚居文化水準偏低的底層民眾,性格剽悍又易於沖動,抵抗應很激烈。這支空軍部隊怎會在珠市口開槍不到15分鐘就抵前門  

血腥的場面就在我眼前發生了,它解釋了一切。空軍前鋒通過十字路口,迎面正是嚴陣以待的學生與市民--保衛天安門廣場的最後一道防線。軍隊沒有絲毫猶豫,端槍就是一輪猛射。我的感覺是朝天開的,盡管不少人驚惶走避。防線散而復合,軍人第二輪亂槍朝腳下打,路面錚然火星亂迸,得到的回應是一陣汽水瓶夾雜著石頭(前門一帶售飲料的攤檔特別多,玻璃瓶就成了民眾的主要「武器」)。

軍人當即端槍平射,混亂中多人僕倒,慘號聲撕心裂肺,最靠近我的是美資快餐店停車場崗亭,子彈穿過雙層鋁合金亭子,玻璃窗鏗鏘碎落。我身邊空曠,只好彎腰躲到這個僅有的「掩體」後面,正好看見亭子裡一位看更老伯腦袋被射開了瓢,腦漿和鮮血濺滿了亭子,另一人在地上抽搐,不知死活。防線已崩潰,不畏死的市民仍追擲這支軍隊,但已無法阻止他們前進。士兵進入廣場仍不停放槍威脅群眾,但只要沒擋道的,兵們只朝人頭頂和腳下打。  

這是第一支挺進廣場的外圍部隊,其速度之疾猛,正在於冷血和兇悍。大兵們進入大會堂東門前,還一輪亂槍向集中在紀念碑下靜坐的學生頭頂射去,多系曳光彈,彈頭射到紀念碑上,宛如火柴頭在磷片上劃燃一般,迸出耀眼的閃光。 

2013年3月13日 星期三

孔捷生:血路--1989 (1-5)

一、

6月3日凌晨。  

北京人在床上,學生在帳篷裡。營地的旗幟呼拉拉卷著廣場上的風。       

戒嚴以來持續的憤焦慮警覺已徐徐鬆弛成酣夢。人民的血肉長城令幾十萬大軍始終無法開入首都,連日來盤旋於廣場上空的軍用直升飛機遁去無蹤。報載圍城部隊已後撤10-20公裡,並安營紮寨,一時再無異動。  

北京人獲得了極大的心理滿足感。和平正義與槍桿子對峙的氣壯山河的史詩場面,令他們看到了自己的力量。中國的民氣從來沒這樣昂揚過。  

假如執政者收斂其雷霆天威,承認這次全民運動的愛國民主性質,並與之共商改革大業,這磅大潮所轉化的能量,將使中國進入一個最朝氣蓬勃的新紀元。  

確實有這樣一個孤獨的聲音在廣場回盪過,然那張眼淚縱橫的臉上刻著的卻是「絕望」二字。沒有人真正悟透,一幫八十多歲的老人尚且不能容忍一個七十多歲的同僚不和諧的聲音,又怎能容忍廣場上數十萬條年輕的喉嚨發出的激昂喊  

然而,青春的血潮和青春的思維咸認為,人海旗林的隆隆聲威足以壓倒一切遠慮近。  

進入6月,大氣中不祥的氣息確實在減褪。戒嚴部隊指揮部的全部威懾力只剩下水準類乎軍營牆報一般低劣的宣傳戰。甚至最權威的《人民日報》也一直頑強地發表隱晦地支持學生的文章,並和中央電視台《中國青年報》等結成神聖同盟,和死硬派的《解放軍報》《北京日報》北京電視台列陣對壘,大唱反調。  

局勢是如此混沌,京城上空盡管戰雲積聚,廣場上十數萬年輕的革命聖徒,衷心祈盼著聖靈般的奇跡--幾千年的專制陰魂會被一張「非暴力」的符鎮住,顫巍巍地匍匐在潔白的民主女神像腳下。  

二、

凌晨2時半  

一個驚惶的聲音穿街而過--「市民快出來大兵進城啦」       

我隔窗眺望時,那聲音已遠去。慘黃的碘鎢燈映照著空盪盪的前門大街,絕無軍隊蹤影。要進入廣場,這裡是西南方向唯一的信道。  

自5月下旬,廣場頻頻「告急」,市民聞風而動,巳經有了「狼來了」的心理疲態。我佇立好久,廣場上並未傳出異常聲浪,學生廣播站也無示警。  

我鑽回被窩,畢竟睡不著了。  

凌晨3時許,電話鈴響,友人從南池子附近打來:「鬼子進村啦」  

我騎車至東長安街。一幕「全民截兵」的壯劇已近尾聲。寬闊的路面布滿市民傖促設置的路障,臂挽臂的血肉人牆更是重重疊疊。此處距廣場僅一箭之遙,夜半突襲的軍隊竟無法逾越這最後的兩百米。望去幾千軍人已被群眾分割包圍,沮喪地退到人行道樹下,在濃黑的陰影裡沉重地喘息。誰也未見過堂堂人民解放軍是這般扮相的,這些軍兵們都沒穿軍裝,白襯衫花格子衫圓領衫,五花八門,顯見得是一次精心偽裝的偷襲。他們看去都是徒手。只拎一包壓縮餅幹之類的物品。其後才知並非如此簡單。士兵們一概纏兩條軍皮帶,拉扯撕纏的混亂之中,地面遺落磨尖的鐵條匕首鋼筋尼龍繩索甚至還有菜刀等物証。我眼見有市民拾起送還軍人,有的接收有的則拒絕。隨後,隊形凌亂的軍人開始後撇。  

那些非軍事裝備,於我迄今是個謎。人民解放軍要用這類江湖幫會般的器械去收拾學生抑或突進廣場後丟棄於地以栽贓人民  

無論如何,戒嚴部隊一改青天白日下列隊進城的方式,而對和平的學生市民採取夜半偽裝的偷襲,這是要寫進軍事史的。  

更何況,它竟然失敗了。  

「軍隊行動時間方式著裝均屬軍務,任何人不得幹預。」--戒嚴部隊指揮部緊急通告     

請注意,這不是事前警告,而是事敗後羞惱交加的通告。  

當其時,我曾有過閃念憑這六七千便裝軍人,就算使出那些黑幫式的器械,能否剿平和肅清天安門廣場為數眾多的學生,實屬疑問。更不用說,黑夜便裝行動更易令場面混亂和失去控制。  

事件的真像很快昭然。 

三、 


東路已穩,我騎車向西,不多遠就到了六部口。眼前展現的是官方丟盡顏面的一幕。此刻發生的事情,是官方指為「反革命暴亂」見報率最高的「証據」,恰巧,事件的過程我盡收眼底。  

一輛掛著民用牌照的廿四座旅遊中巴,剛駛過北京音樂廳就被學生截停。車內約有十條漢子,平民化裝束掩蓋不住軍人的精悍之氣。學生請他們說明身分和出示証件就放行。軍人先是支吾而後沉默。市民旋即包圍此車。一支外國電視採訪組聞風而至,攝像燈光之下,學生從窗口鑽進車內,其發現令人震栗。車內堆滿的麻包和紙箱裝的是奇型怪狀的兇器--一端尖利一端帶彎鉤的鐵筆短匕套著軟塑料管的薄鋼片圈。有識者說此圈套在人脖子上─擰,廿秒鐘內就要窒息。學生在車頂展示這些物証,激起群眾一陣陣怒吼。車內軍人神情緊張,似有更重大的隱密而默不作聲。直至天色初亮時,學生又在麻包裡發現一批自動步槍機槍和大量彈藥。還有兩個可隨時更換的掩人耳目的民用車牌。  

原來這次大行動是部隊從東突襲,武器從西路偷運。而這時官方所謂「反革命暴亂」的定性詞尚未構思出來。  

    「早上7時左右,在六部口,有的歹徒鑽進披圍困的軍車內,搶奪裝有子彈的機槍。」--北京市長陳希同《關於制止動亂和平息反革命暴亂 的情況報告》  

  這些「歹徒」正是學生。他們與車前座那位軍官模樣的人交涉,然後將三枝自動步槍和一挺機槍遞到車頂架起來示眾。車內軍人沒有作出任何行動阻止。  

群眾嘩然,激憤地彭彭拍打車廂。但整個場面都在學生糾察隊的控制之中,沒有一枝槍一粒子彈被「搶奪」或挪動到這輛旅遊車范圍之外。自始至終,唯一的「暴力」插曲是一個小伙子探頭和車前座的軍官理論(或是怒罵,我聽不見),說著說著倏地抽了軍官一記耳光,即刻被群眾拉開並規勸一番。車內軍人要解手,均由學生手拉手護送到音樂廳公廁。這對「人民子弟兵」的名號固然是深刻的諷剌,然誰能料到那些年輕的東郭先生將在一晝夜之間得到怎樣的回報  

上午近10時,初夏的陽光掙脫霧靄和工業廢氣的籠罩,洒落這座自「八國聯軍」以來從未領略過炮火硝煙的古城。很奇怪,當日有人向天安門城樓毛的畫像撒上污糟顏料,頃刻間滿城狂風大作,飛砂走石,而6月3日這一天,天象毫無警兆,北京城晴朗得沒有道理。  

這時,昨夜發生在復興門的命案已經風傳。一輛武警軍車超速,輾死二人,重傷一人。官方傳媒發話,那是中央電視台借用了的一個軍車。如果相信此說,在場群眾發現車內警服警棍刃子,也可解釋為拍戲的道具吧。這類偶然性的事情發生在最不應該發生的時刻,其後果是糟得不能再糟了。  

面對官方劍拔弩張的架勢,學生再次訴諸社會的公義良心,堅執「和平非暴力」原則,號召各界人民下午2時舉行全市大遊行,以哀兵之陣對當局作最後的泣血之諫。  

近11時,我返家小憩,準備參加下午的大遊行,但思潮澎湃,連打個盹也不能。便給城西的一位作家朋友打電話,告知凌晨至今之所見,對方說了句「我氣得直哆嗦」又表示今晚要來我處。     

這日民情確實已達沸點,自中午起,整條長安街已水泄不通地湧動著既驚又怒的人海。有秩序的遊行實際上已無法組織。連日來京城趨於平和的氣氛已盪然,出現了自5月23日以來的民運高潮,義憤溢然的人群振臂喊,高舉V形手勢,連公共巴士頂上都站滿了頭纏紅布條揮舞旗幟的青年。高亢的《國際歌》聲和口號聲如怒濤般拍擊著歷代帝王血色的宮牆,棲身於故宮殿檐的燕雀呼啦啦驚起,久久落不下來,場面之宏大,望去似為兩百年前法國大革命的中國翻版。  

任何一個民選政府,面對如此波瀾壯闊的人民革命,除辭職下台或立即和人民對話談判頒布「罪己詔」,實在已無其它選擇。  

現代中國有過這樣的政府嗎現代中國會有這樣的政府嗎  

當局早已作出最決絕的回答一步也不能退  

    「如果學生絕食時政府以對話方式答應他們的政治條件,否定『426』社論,承認他們的非法組織,他們也不會善罷幹休,也仍然會以其它借口繼續制造事端,擴大事態,也仍然會在非法組織合法化後,進而建立反對黨,進行長期鬥爭。如果5月20日不採取對北京部份地區實行戒嚴的措施,6月3日戒嚴部隊不強行入城,他們還是要繼續使動亂和暴亂升級,擴大到全國,逼迫政府下台,或以所謂『攻打巴士底獄』的方式推翻共和國。」--《平暴「備忘錄」》載《人民日報》1989年7月26日  

四、


下午2時,預料中的軍民沖突果然發生了。從中南海西門和新華門沖出大批軍警兩路夾擊,用催淚彈電棍大棒毆擊和驅散人群,奪回在六部口的旅遊巴士。當時我在廣場,只隱約聽見一陣異響,其後有學生舉著血衣和催淚彈殘骸遊行過來。  

應該說,軍方動武搶回這輛偽裝的軍械車,理由是成立的。盡管當初把這一車奇形怪狀的兇器和「裝有子彈的機槍」運到市中心顯然沒甚麼道理。     

且按下我沒親眼目睹的一幕不表。最令人疑惑的是人民大會堂西門那起長達數小時的軍民對峙。3時半,潛伏在人民大會堂內的數千軍人突然從西門開出,旋即被上萬群眾包圍。軍隊行動目標不明。人民大會堂居高臨下,完全清楚這個地段是人海怒濤的中心,此時出來列陣示威,實不知意欲何為,這些官兵和戒嚴初期入城不遂的那些軍人大大不同,對群眾的斥責反應異常強烈,不一會就發生幾起軍民扭打,十幾名學生和市民血流滿面地被扶走。敵意對峙數小時後,學生亮出証件和軍官談判。軍隊終於答應「撤回大會堂,48小時不再出來」,群眾即時讓路,並鼓掌夾道歡送。  

此時暮色初臨,充滿火藥味的一個長晝即將過去,大致可算有驚無險。血肉長城又一次擋住了滾滾鐵流。學生與市民個個意氣風發,天理與民心不可輕侮,大兇之日的劫厄都能渡盡,民運的火炬也定將熊熊燃燒,一直堅持到6月20日全國人大會議開幕,給危難之中的民族命運以─個新的轉機。  

人們甚至會想:「48小時」,足以發生好多事,無論中南海的宮牆裡還是全世界的骨肉同胞,都會激發出石破天驚的能量,霎那間將歷史改寫  

這是多麼天真爛漫的想象 

五、 


    「全體市民要提高警惕,從現在起,請你們不要上街去,不要到天安門廣場去,廣大職工要堅守崗位,市民要留在家裡,以保証你們的生   命安全。」--北京市人民政府和戒嚴部隊指揮部緊急通告  

我剛到家,妻子告我,北京電視台剛剛播出這「緊急通告」。我的心倏地揪緊了,連忙屏息守候中央電視台7時播放的「新聞聯播」,卻沒播這則通告。北京電視台新聞早播出半小時,一向收視率不高。民運期間更見其低,能看到的人恐怕也有限。       

我撥電話給作家朋友,他果然沒看到這「緊急通告」的播出。我告他「今晚廣場要出大事,我會在現場作歷史見証,你路遠,不安全,別過來了。」對方沉默著,只聽見沉重的喘吁,末了他說「保持電話聯絡吧。」  

我三兩口扒了碗涼拌面,又匆匆趕到廣場。  

紀念碑前依然旌旗獵獵,學生卻無往日多,經過一夕數驚的折騰,重見太平,北京的學生大都回校或回家休整去了,廣場上以外地學生為主體,最教人訝然的是,廣播站沸沸揚揚,不停宣告著通過長途電訊「海峽兩岸對歌」以及「廣場民主大學」成立的消息。  

這就是大屠殺前夕學生的精神狀態。他們當中好多人到生命最後一息,都不知道自己成了「反革命暴徒」。  

蒼天昭昭,請記住民主女神下這最後的羅曼諦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