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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3月13日 星期三

孔捷生:血路--1989 (1-5)

一、

6月3日凌晨。  

北京人在床上,學生在帳篷裡。營地的旗幟呼拉拉卷著廣場上的風。       

戒嚴以來持續的憤焦慮警覺已徐徐鬆弛成酣夢。人民的血肉長城令幾十萬大軍始終無法開入首都,連日來盤旋於廣場上空的軍用直升飛機遁去無蹤。報載圍城部隊已後撤10-20公裡,並安營紮寨,一時再無異動。  

北京人獲得了極大的心理滿足感。和平正義與槍桿子對峙的氣壯山河的史詩場面,令他們看到了自己的力量。中國的民氣從來沒這樣昂揚過。  

假如執政者收斂其雷霆天威,承認這次全民運動的愛國民主性質,並與之共商改革大業,這磅大潮所轉化的能量,將使中國進入一個最朝氣蓬勃的新紀元。  

確實有這樣一個孤獨的聲音在廣場回盪過,然那張眼淚縱橫的臉上刻著的卻是「絕望」二字。沒有人真正悟透,一幫八十多歲的老人尚且不能容忍一個七十多歲的同僚不和諧的聲音,又怎能容忍廣場上數十萬條年輕的喉嚨發出的激昂喊  

然而,青春的血潮和青春的思維咸認為,人海旗林的隆隆聲威足以壓倒一切遠慮近。  

進入6月,大氣中不祥的氣息確實在減褪。戒嚴部隊指揮部的全部威懾力只剩下水準類乎軍營牆報一般低劣的宣傳戰。甚至最權威的《人民日報》也一直頑強地發表隱晦地支持學生的文章,並和中央電視台《中國青年報》等結成神聖同盟,和死硬派的《解放軍報》《北京日報》北京電視台列陣對壘,大唱反調。  

局勢是如此混沌,京城上空盡管戰雲積聚,廣場上十數萬年輕的革命聖徒,衷心祈盼著聖靈般的奇跡--幾千年的專制陰魂會被一張「非暴力」的符鎮住,顫巍巍地匍匐在潔白的民主女神像腳下。  

二、

凌晨2時半  

一個驚惶的聲音穿街而過--「市民快出來大兵進城啦」       

我隔窗眺望時,那聲音已遠去。慘黃的碘鎢燈映照著空盪盪的前門大街,絕無軍隊蹤影。要進入廣場,這裡是西南方向唯一的信道。  

自5月下旬,廣場頻頻「告急」,市民聞風而動,巳經有了「狼來了」的心理疲態。我佇立好久,廣場上並未傳出異常聲浪,學生廣播站也無示警。  

我鑽回被窩,畢竟睡不著了。  

凌晨3時許,電話鈴響,友人從南池子附近打來:「鬼子進村啦」  

我騎車至東長安街。一幕「全民截兵」的壯劇已近尾聲。寬闊的路面布滿市民傖促設置的路障,臂挽臂的血肉人牆更是重重疊疊。此處距廣場僅一箭之遙,夜半突襲的軍隊竟無法逾越這最後的兩百米。望去幾千軍人已被群眾分割包圍,沮喪地退到人行道樹下,在濃黑的陰影裡沉重地喘息。誰也未見過堂堂人民解放軍是這般扮相的,這些軍兵們都沒穿軍裝,白襯衫花格子衫圓領衫,五花八門,顯見得是一次精心偽裝的偷襲。他們看去都是徒手。只拎一包壓縮餅幹之類的物品。其後才知並非如此簡單。士兵們一概纏兩條軍皮帶,拉扯撕纏的混亂之中,地面遺落磨尖的鐵條匕首鋼筋尼龍繩索甚至還有菜刀等物証。我眼見有市民拾起送還軍人,有的接收有的則拒絕。隨後,隊形凌亂的軍人開始後撇。  

那些非軍事裝備,於我迄今是個謎。人民解放軍要用這類江湖幫會般的器械去收拾學生抑或突進廣場後丟棄於地以栽贓人民  

無論如何,戒嚴部隊一改青天白日下列隊進城的方式,而對和平的學生市民採取夜半偽裝的偷襲,這是要寫進軍事史的。  

更何況,它竟然失敗了。  

「軍隊行動時間方式著裝均屬軍務,任何人不得幹預。」--戒嚴部隊指揮部緊急通告     

請注意,這不是事前警告,而是事敗後羞惱交加的通告。  

當其時,我曾有過閃念憑這六七千便裝軍人,就算使出那些黑幫式的器械,能否剿平和肅清天安門廣場為數眾多的學生,實屬疑問。更不用說,黑夜便裝行動更易令場面混亂和失去控制。  

事件的真像很快昭然。 

三、 


東路已穩,我騎車向西,不多遠就到了六部口。眼前展現的是官方丟盡顏面的一幕。此刻發生的事情,是官方指為「反革命暴亂」見報率最高的「証據」,恰巧,事件的過程我盡收眼底。  

一輛掛著民用牌照的廿四座旅遊中巴,剛駛過北京音樂廳就被學生截停。車內約有十條漢子,平民化裝束掩蓋不住軍人的精悍之氣。學生請他們說明身分和出示証件就放行。軍人先是支吾而後沉默。市民旋即包圍此車。一支外國電視採訪組聞風而至,攝像燈光之下,學生從窗口鑽進車內,其發現令人震栗。車內堆滿的麻包和紙箱裝的是奇型怪狀的兇器--一端尖利一端帶彎鉤的鐵筆短匕套著軟塑料管的薄鋼片圈。有識者說此圈套在人脖子上─擰,廿秒鐘內就要窒息。學生在車頂展示這些物証,激起群眾一陣陣怒吼。車內軍人神情緊張,似有更重大的隱密而默不作聲。直至天色初亮時,學生又在麻包裡發現一批自動步槍機槍和大量彈藥。還有兩個可隨時更換的掩人耳目的民用車牌。  

原來這次大行動是部隊從東突襲,武器從西路偷運。而這時官方所謂「反革命暴亂」的定性詞尚未構思出來。  

    「早上7時左右,在六部口,有的歹徒鑽進披圍困的軍車內,搶奪裝有子彈的機槍。」--北京市長陳希同《關於制止動亂和平息反革命暴亂 的情況報告》  

  這些「歹徒」正是學生。他們與車前座那位軍官模樣的人交涉,然後將三枝自動步槍和一挺機槍遞到車頂架起來示眾。車內軍人沒有作出任何行動阻止。  

群眾嘩然,激憤地彭彭拍打車廂。但整個場面都在學生糾察隊的控制之中,沒有一枝槍一粒子彈被「搶奪」或挪動到這輛旅遊車范圍之外。自始至終,唯一的「暴力」插曲是一個小伙子探頭和車前座的軍官理論(或是怒罵,我聽不見),說著說著倏地抽了軍官一記耳光,即刻被群眾拉開並規勸一番。車內軍人要解手,均由學生手拉手護送到音樂廳公廁。這對「人民子弟兵」的名號固然是深刻的諷剌,然誰能料到那些年輕的東郭先生將在一晝夜之間得到怎樣的回報  

上午近10時,初夏的陽光掙脫霧靄和工業廢氣的籠罩,洒落這座自「八國聯軍」以來從未領略過炮火硝煙的古城。很奇怪,當日有人向天安門城樓毛的畫像撒上污糟顏料,頃刻間滿城狂風大作,飛砂走石,而6月3日這一天,天象毫無警兆,北京城晴朗得沒有道理。  

這時,昨夜發生在復興門的命案已經風傳。一輛武警軍車超速,輾死二人,重傷一人。官方傳媒發話,那是中央電視台借用了的一個軍車。如果相信此說,在場群眾發現車內警服警棍刃子,也可解釋為拍戲的道具吧。這類偶然性的事情發生在最不應該發生的時刻,其後果是糟得不能再糟了。  

面對官方劍拔弩張的架勢,學生再次訴諸社會的公義良心,堅執「和平非暴力」原則,號召各界人民下午2時舉行全市大遊行,以哀兵之陣對當局作最後的泣血之諫。  

近11時,我返家小憩,準備參加下午的大遊行,但思潮澎湃,連打個盹也不能。便給城西的一位作家朋友打電話,告知凌晨至今之所見,對方說了句「我氣得直哆嗦」又表示今晚要來我處。     

這日民情確實已達沸點,自中午起,整條長安街已水泄不通地湧動著既驚又怒的人海。有秩序的遊行實際上已無法組織。連日來京城趨於平和的氣氛已盪然,出現了自5月23日以來的民運高潮,義憤溢然的人群振臂喊,高舉V形手勢,連公共巴士頂上都站滿了頭纏紅布條揮舞旗幟的青年。高亢的《國際歌》聲和口號聲如怒濤般拍擊著歷代帝王血色的宮牆,棲身於故宮殿檐的燕雀呼啦啦驚起,久久落不下來,場面之宏大,望去似為兩百年前法國大革命的中國翻版。  

任何一個民選政府,面對如此波瀾壯闊的人民革命,除辭職下台或立即和人民對話談判頒布「罪己詔」,實在已無其它選擇。  

現代中國有過這樣的政府嗎現代中國會有這樣的政府嗎  

當局早已作出最決絕的回答一步也不能退  

    「如果學生絕食時政府以對話方式答應他們的政治條件,否定『426』社論,承認他們的非法組織,他們也不會善罷幹休,也仍然會以其它借口繼續制造事端,擴大事態,也仍然會在非法組織合法化後,進而建立反對黨,進行長期鬥爭。如果5月20日不採取對北京部份地區實行戒嚴的措施,6月3日戒嚴部隊不強行入城,他們還是要繼續使動亂和暴亂升級,擴大到全國,逼迫政府下台,或以所謂『攻打巴士底獄』的方式推翻共和國。」--《平暴「備忘錄」》載《人民日報》1989年7月26日  

四、


下午2時,預料中的軍民沖突果然發生了。從中南海西門和新華門沖出大批軍警兩路夾擊,用催淚彈電棍大棒毆擊和驅散人群,奪回在六部口的旅遊巴士。當時我在廣場,只隱約聽見一陣異響,其後有學生舉著血衣和催淚彈殘骸遊行過來。  

應該說,軍方動武搶回這輛偽裝的軍械車,理由是成立的。盡管當初把這一車奇形怪狀的兇器和「裝有子彈的機槍」運到市中心顯然沒甚麼道理。     

且按下我沒親眼目睹的一幕不表。最令人疑惑的是人民大會堂西門那起長達數小時的軍民對峙。3時半,潛伏在人民大會堂內的數千軍人突然從西門開出,旋即被上萬群眾包圍。軍隊行動目標不明。人民大會堂居高臨下,完全清楚這個地段是人海怒濤的中心,此時出來列陣示威,實不知意欲何為,這些官兵和戒嚴初期入城不遂的那些軍人大大不同,對群眾的斥責反應異常強烈,不一會就發生幾起軍民扭打,十幾名學生和市民血流滿面地被扶走。敵意對峙數小時後,學生亮出証件和軍官談判。軍隊終於答應「撤回大會堂,48小時不再出來」,群眾即時讓路,並鼓掌夾道歡送。  

此時暮色初臨,充滿火藥味的一個長晝即將過去,大致可算有驚無險。血肉長城又一次擋住了滾滾鐵流。學生與市民個個意氣風發,天理與民心不可輕侮,大兇之日的劫厄都能渡盡,民運的火炬也定將熊熊燃燒,一直堅持到6月20日全國人大會議開幕,給危難之中的民族命運以─個新的轉機。  

人們甚至會想:「48小時」,足以發生好多事,無論中南海的宮牆裡還是全世界的骨肉同胞,都會激發出石破天驚的能量,霎那間將歷史改寫  

這是多麼天真爛漫的想象 

五、 


    「全體市民要提高警惕,從現在起,請你們不要上街去,不要到天安門廣場去,廣大職工要堅守崗位,市民要留在家裡,以保証你們的生   命安全。」--北京市人民政府和戒嚴部隊指揮部緊急通告  

我剛到家,妻子告我,北京電視台剛剛播出這「緊急通告」。我的心倏地揪緊了,連忙屏息守候中央電視台7時播放的「新聞聯播」,卻沒播這則通告。北京電視台新聞早播出半小時,一向收視率不高。民運期間更見其低,能看到的人恐怕也有限。       

我撥電話給作家朋友,他果然沒看到這「緊急通告」的播出。我告他「今晚廣場要出大事,我會在現場作歷史見証,你路遠,不安全,別過來了。」對方沉默著,只聽見沉重的喘吁,末了他說「保持電話聯絡吧。」  

我三兩口扒了碗涼拌面,又匆匆趕到廣場。  

紀念碑前依然旌旗獵獵,學生卻無往日多,經過一夕數驚的折騰,重見太平,北京的學生大都回校或回家休整去了,廣場上以外地學生為主體,最教人訝然的是,廣播站沸沸揚揚,不停宣告著通過長途電訊「海峽兩岸對歌」以及「廣場民主大學」成立的消息。  

這就是大屠殺前夕學生的精神狀態。他們當中好多人到生命最後一息,都不知道自己成了「反革命暴徒」。  

蒼天昭昭,請記住民主女神下這最後的羅曼諦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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