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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5月4日 星期一

廖亦武:六四死刑犯张茂盛

 

廖亦武:六四死刑犯张茂盛

老武 @ 2009-5-2 17:23 阅读(2296) 评论(25) 推荐值(202) 引用通告 分类: 未归类

六四死刑犯张茂盛

廖亦武(四川)

好了,敬大家一杯,为了我们共同的遭遇,被绝大多数中国人淡忘的遭遇。

采访缘起

这个谈话来之不易。
此前,我的铁杆领路人武文建跑折了腿。横飞了多少回唾沫,动员在北京,乃至在全国各地的六四暴徒从阴暗角落里钻出來讲话:学习天安门母亲,学习丁子霖,抱团才有好处啊,哥们儿!见收效甚微,他又拿出当年反革命煽动的劲儿,公然威协大家:不然累死病死郁闷死,还不如一个屁。屁还有味儿呢,臭臭这个不长记性的世道。
武氏还使了什么拿不上桌面的招数,我不晓得,可这些年刑满释放的暴徒估计有好几千,我却只掌握了不足10个相关录音,可见该同志的工作多么缓慢而艰辛。
还好,距离上次暴徒采访整一年时,我终于接到武氏电子邮件,称“有情况”。于是我立马暂停霉味穿鼻的老地主的采写,自云南的崇山峻岭,辗转出头,星夜北上,于2006年12月21日晚抵京,歇脚海淀区塔院附近。
旋即约会武氏。旋即敲定如此这般地“领人过来”。中间费了些周折。
2006年12月27日下午,我裹着我们这一行的老师傅刘宾雁临终前托人从美国带回的大衣,匆匆出门搭车,然后换乘地铁,直奔大前门西站口。路途耗了一个半小时。爬出站阶梯时,我看了一眼手机,正好是约定的5点半,就伸长脖子,东张西望。不料天色阴郁得贼快,起先抹上的一层淡墨,眨眼就浓了。路灯也过早亮了。我不禁大呼武氏,而比我性子更急的他,正弓着背给我打手机呢。
两糙爷们碰头,都不约而同地乜斜:嗨,这人。武氏接着引见本文的主角张茂盛,比较年轻,比较单薄;还有下文的主角董盛坤,岁数大些,也壮实些。我们热情握手,然后在武氏的率领下,顶着牛耳尖刀一般的阵阵冷风,横过两个街口,走入左侧的观音堂街。
迎头撞上名叫“白洋淀”的东北餐馆,红彤彤的店面,加之红彤彤的招贴,“本店隆重推出什么什么”,一下子就把我们吸了进去。搓手,落座,点菜,点56度的红星二锅头。由于吃喝,由于在座的都坐过牢,更由于武氏此前数次登门沟通,打下伏笔,所以彼此的感情升温得快。
张茂盛和董盛坤,是中国政府释放最早的两名六四死缓犯人。这是我在访谈之际,才偶然晓得的。据他俩说,在2006年6月出獄时,曾有外电报道过,也曾有逃亡至加拿大的鲁德成(就是在89学潮期间,向天安门城楼的毛像扔臭鸡蛋的那个)打电话联系过,却遭到他俩亲属的阻拦,“隔千山万水,能解决什么困难?反而添麻烦”。
我把录音机摆上桌子,他俩对视了两秒钟。董盛坤努努嘴:张茂盛,你先讲。后者憨笑着,抓耳抠腮,像个大孩子:哎呀,这可是我平生第一次接受采访。

正  文

老威:兄弟,恕我直言。看你年纪挺轻的,六四烧军车那事儿真是你干的?
张茂盛:对,当年给我判的死刑,缓期2年执行,强迫劳动,以观后效。
老威:这段话,自1949年以来就没变过。我小时候,喜欢挤在人堆里看墙上的布告,某某死刑,立即执行的,名字打红叉;某某死刑,缓期2年执行的,名字下面划红杠。
张茂盛:所以,今天能坐到这儿跟你们聊天,算不错啦!我这人内向,不善言辞,有什么说得不妥当,廖老师您尽管提醒。
老威:随便聊,没那么多规矩。你是哪一年人?六四之前干什么?
张茂盛:我生于1968年6月23日,属猴。六四之前是普通工人,在丰台永定路的一家机械公司上班。89年6月我还不到21岁。
老威:和许多北京市民一样,你是爱国爱过了头,卷入六四的?
张茂盛:之前没卷入。我家原先住茶店,离天安门不远,每天下班后,我习惯在自家附近遛弯儿。4月份开始,学生游行就非常普遍,后来声势越闹越大,学生不上课,工人也不上班了。那会儿没事儿干,就每天上街凑热闹。当时年纪轻,文化浅,不懂什么叫政治。还觉得党和政府不容易,一大帮子人整天整天游行示威,驻扎在天安门,搞什么演讲啦,合唱啦,传单啦,绝食啦,等等,把祖国的心脏搞得乱七八糟,真是的。唉,引发我烧军车的直接原因,是6月3号晚上发生的一件事儿,对我的刺激实在太大了。
老威:什么事儿?
张茂盛:那天晚饭后,我照例出家门,四处溜跶。刚走到阜城路,就看见一大堆人围在马路边儿议论。我好奇地挤进人堆一看,一个悲痛欲绝的妇女拉着一小货车,靠在那儿哭,小货车里躺着一血肉模糊的小孩。周围群众七嘴八舌,比比划划地诉说,表情很愤怒。听他们讲,这小孩才8岁,部队过来时,他正在街边草坪上玩。你说一个8岁小孩懂什么呀?当兵的一梭子弹过去,愣是把他打死了。操他妈!我当时脑门子轰隆一下,就热了,这叫人吗?连畜生都不如。当时真恨不得,自个儿手中有杆枪,如果碰上当兵的,当场将他们全扫啦!也不知过了多久,人群散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家的,只记得满脑子晕,满胸口堵,气愤、难受得糊涂了。
第二天,也就是六四那天下午,我又上街溜达。走到离北大医院不远的地儿,看见很多市民用担架抬着伤员,往医院门口跑,沿途嘀嘀嗒嗒淌血。当时还有北京师大的学生站那儿演讲,说什么子弹射倒多少多少人,根本救不过来;说什么他们疯了,连红十字、连救人的人都打,军人的枪口怎么可以对准人民之类。把我听得眼泪哗哗流,联想到昨晚上死孩子的事儿,更是心如刀绞,继而热血沸腾,想找当兵的拼了。廖老师,你说说看,任何一个有良心的中国人,遇到当时那种情况,是不是都会产生与我类似的想法与感受?我抹着泪水,继续往前走,到了马甸桥那儿,一串儿军用卡车由北向南开过来,被学生们给拦下了。

那场面啊,现在只有拍电影才能看到,壮观,混乱,像大街中间摆放着无形的火药桶。所有市民都在漫骂,唾沫满天飞,开始我还不停地擦脸,后来就顾不上了。有的人还跳着脚,朝当兵的那边扔东西。学生们手挽手,挡在马路中间,也挡在市民和军人们中间。就这样僵持了好久。当兵的都下车,好话没喊几句,互相就推搡、拉扯、动拳头。我看不下去啦!心中那股压了太久的怒火,腾的冒上顶。我大喊:绝不能、绝不能让这些拿着枪的王八羔子再去滥杀无辜!同胞们,我们必须尽最大的努力阻止他们继续行凶!接着,我就三步并作两步,扑向离自己最近的一辆卡车。刚好油箱表面蒙了一块布,我一把扯下来,拿出随身带的火柴一划。布点燃了,我又飞速拧开油箱盖儿,将烧得欢的布朝里一塞。轰隆一下,那火蛇几秒钟就窜开,不到一分钟,整辆卡车就火光冲天。
老威:你的手脚够麻利的。
张茂盛:思想不成熟,手脚就麻利呗。然后我转身回家了。
老威:你没躲起来呀?
张茂盛:躲什么呀!那会儿年龄小,没觉得自个儿做错了,更没觉得这事儿有多严重。六四过了没几天,我们又上班了。就在我去天津出差时,他们抓我了。
老威:几个人来抓的你?
张茂盛:有7个人吧!当时天津工地上那个队长说,你帮我去那那搬点东西。我就去了。到地儿一看,嘿,几个穿警服的在那儿早候着。开头第一句就是: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抓你吗?我说我知道。他们说那好,你跟我们走吧!就这样,当天就被警察押回北京,弄进离家门口不远的一个派出所接受审讯。
老威:哪个派出所?他们打没打你?具体是哪一天抓的你?
张茂盛:后来那个派出所没了,莫名其妙。叫什么名儿来着?记不住,只记得曾经离我家不远。武文建你知道吗?老董知道吗?也不记得了?真是真是。我在里面关了17年,脑子进水,把记忆力搞得模模糊糊,反应也迟钝,动作也慢,跟岁数大了似的,几天前的事儿,有时感觉像几年前的事儿一样。唉,得老年痴呆症还早吧。
至于具体哪一天抓我,也记不清。20多号吧?刚进派出所他们就问:你干了什么呀?扔石头啦?还是打了当兵的?我说这些都没干,我只是把军车给点着了。他们顿时很吃惊,又问具体是怎么点着的。我就从头至尾说一遍,如何如何、怎样怎样。完了他们还问:你没受伤啊?我说我干嘛要受伤?他们就突然瞪眼睛:他妈的暴徒!流氓!给你点颜色看看。接着我被拽进一间小屋,两个警察左右开弓,拿压门的弹簧狠抽我一顿,痛得我满地打滚,忍不住叫了出來。警察说:算你小子运气好,没落在戒严部队手里,要不这双爪子早被剁了。
折腾完了,他们说:爬起来,我们送你回家!我有些懵头懵脑,就问真的吗?警察笑了,说就这智商,瞎闹什么呀。结果一会儿,我被送拘留所了。  
在拘留所呆了10多天,又转到北京东城分局,也就是七处。进过局子的,都知道王八楼,据说从50年代到如今,那楼的形状就没变过,远远望去,像一只巨大的王八。从王八头下面进去,就等于我的案子升级了。在审讯室,警察指着鼻子,骂我负隅顽抗。我说我敢吗?你们是无产阶级专政,借我一百个胆儿也不敢。可是该说的我全说了,没干的事儿,我也不能瞎编吧?我这种脑子,你让我瞎编也编不出来呀!
老威:你真够直率的。
张茂盛:我又被揍了一顿。警察说:张茂盛,你知道多少六四暴徒在我们手里过堂?他们是什么反应?个个追悔莫及,痛哭流涕,甚至蜷在地下,一下接一下抽自己的嘴巴。谁不爱惜生命?谁又甘心拿鸡蛋脑袋碰石头?你不停地狡辩什么?我说我没狡辩,当时那种情况,我没觉得做错了。出发点和动机,就是爱国,就是不让更多的军人进入天安门,以免造成更大的冲突和伤害。也许点军车是有些过激,但是开枪射杀学生和市民就不过激吗?警察说:臭暴徒,还占理了。又把我踢地上。我双手护着脑袋,还在说:我没顽抗,点车是为了避免滥杀无辜呀!
老威:唉,张茂盛,我们这些苟且偷生,还习惯自我悲壮的文人,在你跟前应该感到羞愧啊。
张茂盛:那会儿脑子简单,问什么说什么呗。实在没什么好隐瞒,更不懂随机应变,装出一副深刻悔过的样子,让他们从轻发落。
老威:你提讯了几回?法庭开庭的情况?紧不紧张?以什么罪名判的?
张茂盛:特简单。提讯了几回吧。总之,他们问什么,我就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开庭前,我跟我的辩护律师见了一面,总共就10来分钟。我问律师,你认为我会判多少年?他回答不好说。开庭的时候,我记得就三、五个人儿,法官、公诉人、陪审员、书记员,还有律师和我。
老威:那就是秘密审判了。
张茂盛:没观众,也没我的家人,估计根本没通知。在把我从看守所铐往法庭的路上,法警还一再安慰我:年青人,不用害怕,还像一般提讯那样,该说什么说什么。我押过好几批六四暴徒受审,都是些不懂事的愣头青。像你这种案子,撑破天,也就关个三、五年,教育一下,记个教训,放了。
老威:你信吗?
张茂盛:如果一个不懂法律的人跟我讲,我可能不信,或者半信半疑,但人家是法警,语气又那么肯定,当然就信了。俗话说初生牛犊不怕虎,所以你问我过堂紧不紧张?一点不紧张。因为是延期宣判。
后来在牢里等来《判决书》,反革命纵火罪,判了个死缓。嘿嘿,就那么一张纸,就那么几个人,就决定了一个人的生死。他们向我宣读完,我也签了字,一声没吭。
老威:上诉没?
张茂盛:没。9月判刑,11月就送一监了。
老威:为什么?
张茂盛:在看守所,同一个号里的人对我说:像你这种情况,打你几枪都不冤。你好歹捡了一命,到了监狱里好好表现,说不定还能减刑,提早放你出去。我问可不可以上诉,他们说脑袋都轮着长了,还上什么诉啊?搞不好明儿一早,就把你拉出去毙了。后来看守所管教还问呢:怎么不上诉?你不是觉得冤吗?你不是觉得判得重吗?我低头没吱声,心想:你们这些杂碎,巴不得我浑身多穿几个眼儿。其实,我怎么不冤啊?判得他妈的太重了!烧一破军车才值几个钱,我又没拿枪杀人。我跟刑事犯不一样,没偷没抢没强奸,只是书读少了,道理没有知识分子懂得多。
老威:好歹你活下来了。还有许多人没活下来。
张茂盛:是啊。活下来就可以熬时间。邓小平那么威风,还不是被我们给熬死掉,江泽民也差不多了,谁谁谁也有出气儿没进气儿了。我呢,还不到40岁,能熬到六四翻过来。廖老师你说,有没有轮到我说话的那一天?
老威:肯定有。现在你就在说话啊。不过你的性格,你的确是,我采访到的六四暴徒里心地最简单的一个。
张茂盛: 可不是吗。案子完得也快。
老威:接着就是漫长的劳改。
张茂盛:嗯,那滋味可不好受。以前在社会上,在单位里,我最烦别人成天管我,可在监狱,不仅要服管,而且要服打,连畜生都不如。我进监狱这么些年,一共就哭过两回。头一次印象特深,因为才入监,犯人头就找个借口整治我,关我小号。小号里面特别窄、特别低,只放进一张一尺多宽的用木板搭的床,人站直了就碰顶,连转身都费劲儿。鼻子前有巴掌大的窗户,窗玻璃全碎了,几根枯藤子里里外外地缠绕。当时天气冷了,也快过节了。我没日没夜,囚在那狗洞一般的小号内,别提看,闻都闻不到外面的任何气息。有一天,突然听见远远飘来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的唱段,“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什么的,原来人家在排练文娱节目,准备过节了。唉,我心里倍儿孤独,倍儿凄凉,也不知道何时能出小号,出了小号还会有什么样的惩罚。我爸妈的身体也一直不好,我将来出狱,还见得着他们吗?还能为他们娶个媳妇回家吗?说不定,连传宗接代的能力都没有了。想着想着嗓子堵,泪流满面了。
老威:小号关了多久?
张茂盛:10来天。感觉是10来年。完了,人就成熟许多,仿佛有垫底儿了,小号都坐了,大号还有什么过不去?说冤,大家伙儿谁不冤?号里人多半是因为六四进来的,清一色的20郎当岁儿,就像一片刚刚抽完身条的小树林。大家在一起聊聊天,互相解解闷。年轻什么都行,包括坐牢、犯事儿,也要趁年轻,再苦也苦不死啊。监狱里大家老说:今冬明春,某某某,你一准出去啦!明冬后春,赵紫阳一准复出,六四要平反啦!有人还偷偷揣着个收音机,蒙被窝里,听敌台。空高兴瞎掰活一阵。我是个没多少脑子的人,大家怎么想我就怎么想,可是一年一年又一年,无数个今冬明春,胡子青黄了,眼睛花了,十七年也晃没了。我出來了,今年都38了。还是他妈的那帮人赖着坐天下,要腐败要官倒,小老百姓敢说半个不?我只怨自己脸皮厚,这把岁数还跟老爸老妈挤一块儿住,真够窝囊。
老威:你父母多大年纪?
张茂盛:我爸80多了,家里几个子妹都成家了,他们也都活得不容易。我们就是北京一普通人家,没任何背景,也没什么钱。95年8月拆迁老旧房子,当时我还落户在监狱,政府按户口重新分房,我自然就无房可分。父母的房子总共45.78平米,留给我住的那间屋,只有9平米。按我目前的年龄,正常的话,早该结婚生子,让他们老人家享上清福了。可如今,他们算白养我近二十年,风烛残年了,还给自己添负担。你说我能活得安心吗?有什么办法?我也不想这样。
老威:你别太过分自责,你还不到四十,路长着呢。
张茂盛:我妈患面瘫,本来要做手术,听说我快回来了,吓得不敢做,因为住院要花不少钱。刚回归社会,有人介绍我去街道扫地,干半天活儿,一个月一百多块。哎呀,现在北京这消费水平,一百多块,连条狗都喂不饱,甭提一个人了。因此我思前想后,就没去。在监狱里呆太久了,消耗生命,什么生活技能都没学。大老爷们,天天搁家里呆着,不敢出门。出门得花钱,没吃没穿还能忍着,你说北京这么大地儿,搭车不花钱啊?路走长了口渴怎么办?我爸妈身体差,我又不会做饭,顶多帮他们刷刷碗,干点力所能及的家务。他们想省几个钱,请个农村保姆来照顾自己,可人家来没地儿住。爸妈还为我的个人问题操心,动不动就哭,就烧香求佛。可真要谈女朋友,个人形象还行,不缺耳朵鼻子,就是缺房子缺工作,哪个傻女人会干?
老威:你还是应该跨入社会,勇敢地尝试。
张茂盛:是是,老这样下去不行。家里子妹给我介绍一看车活儿,我性急,当天就去。人家问,我就把自个儿的情况坦白了。他们半信半疑,说真的因为六四啊?这么长时间才出来?似乎对坐牢这事儿挺排斥。几个人躲一边叽叽咕咕半天,末了,才打发我说:咳,你这身强力壮的,我们这儿暂时不需要。停车场收费低,工资很少,还是找个岁数大的,混时间,顺便挣两钱儿,双方都比较合算。这样吧,你先回家,需要的时候我们会通知你。这事儿就这么黄了。
唉,苦恼,烦,都成累赘了,干嘛还活着?监狱毁人啊,除了大帮子坐牢的,偶尔碰一块发发牢骚,在外面就没朋友,没社会关系。就连从前的街坊邻居也生疏得很。有一次乘公交车,一块车钱,我拿不出来。售票员白我一眼,说怎么搞的?这么大一人还混车坐。我说一块钱也是钱,我找不到工作,钱会从天上掉下来啊?要不,你给我介绍一份活儿?
老威:到这地步,真难为情。
张茂盛:我被大家轰下车,走了两个多小时才回到家。你说谁不想要脸呢?谁不想有为国为民的崇高理想呢?现在,都见鬼吧,我不要这些,甚至不要听六四,不要听一开枪就跑到国外去的那些人的民主大话,我只要一个最普通的人的最普通的生活!可社会就不给机会!暴徒永远是暴徒,已经付出过沉重的代价,也不给机会!有人让我申请低保,政府说:你不是跟父母住一块儿吗?年纪这么轻,吃低保不够格。
老威:吃低保?还不如进职业培训班。
张茂盛:又得说钱了。家里为了省两个钱,有时天黑尽也不开灯,屋里屋外地瞎摸。自打我出獄,一直洗冷水澡。就怕节约惯了的爸妈说:洗热水多花钱呢。
老威:我也洗了多年冷水澡。
张茂盛:春夏秋还行,冬天就直哆嗦。以后我老了怎么办呢?前一段天热了,没凉鞋穿,我碰巧在家门口撞上有摆摊儿卖皮凉鞋的,就花50块买了一双。心想这老板实诚,皮的才卖50块,还真不贵。结果才穿两天,鞋底就脱胶啦!这真是便宜无好货。
之前在里面,也听说外面如何如何、怎样怎样,却没想到变化这么大。唉,如今的北京,灯红酒绿,满街的有钱人,却不适合我这种几辈儿的老北京呆了。嗨!不说这个啦!今晚大家伙儿约一块儿,抽烟喝酒吃饭,还接受采访,开心。让廖老师您破费,对不住啊。明儿起床,我又得琢磨琢磨,不能让父母老养着啦!
老威:喝酒喝酒,所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我们老祖宗就这么活的。
张茂盛:不行啊廖老师,待会儿我得早点走,要不赶不上公交车啦!
老威:那就搭出租,我和武文建送你一程。
张茂盛:算了算了。坐出租,拢家门口,说不定还吓着爸妈:儿子你干嘛,抢银行回来啦?开个玩笑。好了,敬大家一杯,为了我们共同的遭遇,被绝大多数中国人淡忘的遭遇。然后,自个儿蹉跎,自个儿早点回家,洗洗睡。

转载于《人与人权》

© 就算是深陷,我不顾一切。就算是执迷,我也执迷不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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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25) 按反序排列

[匿名] 南瓜店十里长山 [65.49.2.*] @ 2009-5-2 18:23:26

不能忘记张茂盛.
如果有办法解决就业的兄弟,想法子照应一下.

八分之一个半拍 [121.91.26.*] @ 2009-5-2 18:44:37

这人真憨得可爱

从容中道 [64.182.119.*] @ 2009-5-2 19:00:30

妈的,看完憋屈的难受。

[匿名] 小乔 [90.233.141.*] @ 2009-5-2 19:22:52

老武兄对促成这个采访功不可没,向你的勇气致敬!是呀我们这些“屁民”们,只有抱团,站在阳光下,才会有点力量,不然“累死病死郁闷死”,被人当只蚂蚁捻死,知道都没人知道。
06年夏天有一次我曾想去北京与刚出来的张茂盛、董盛坤几个人见个面,结果在上海局子里扣了一夜,事先买好的火车票被作废。
老武见到的话替我问候他们,在国内时与张茂盛通过电话。
收到我的信请给个回复。

博主回复 @ 2009-5-2 22:02:01

收啥信啊?

[匿名] 小乔 [90.233.141.*] @ 2009-5-2 19:31:22

从容中道 [64.182.119.*] @ 2009-5-2 19:00:30
妈的,看完憋屈的难受。
兄弟,我了解的情况,还有比茂盛更惨的——他好歹还烧了车,有些人只是在现场,啥也没干,也被抓进去屈打成招关了多年。
有一位死在狱中的叫路洪泽的兄弟(博主在狱中认识),64晚上跟朋友路过六部口,看到那的装甲车已经烧起来,气不过丢了俩喝干的汽水瓶,被抓进去后硬说他们扔的是燃烧瓶,敢辩解就往死里打。结果朋友判了15年,老路判14年,老路在狱中拼命干活,为了早点出去,后来获减刑两年半,眼看着还有一年多就能出去了,但因为长期劳累,在狱中发病监狱拖着不给治,硬给拖死了。后来还骗家属签协议说是送到哪家哪家医院因为情况严重人家不收最后在监狱医院死的,其实知情人说根本没送外面的医院,人看着不行了才让犯人抬到监狱医院,到那里已经差不多没气了。

临津河 [210.250.112.*] @ 2009-5-2 19:33:55

为什么北京的警察对于他们表现出来仇恨呢?
不同情这些人也就罢了。有什么理由特别整人呢?

临津河 [210.250.112.*] @ 2009-5-2 19:36:33

还是那是当时警察们的常态。
知道是怎么回事也不会同情,甚至借机发泄暴力----反正他们是重犯,无法反抗。

临津河 [210.250.112.*] @ 2009-5-2 19:41:48

这些警察在 那一天之前是什么样子的呢?
一看风向不对突然变脸的吗?

[匿名] 小乔 [90.233.141.*] @ 2009-5-2 19:43:41

是呀。我听说当时“暴徒”落到当兵的手里都很惨(好像那时候抓人太多警察忙不过来,有的是戒严部队直接抓的)。北京的警察为什么也有这么混蛋的?很多警察替学生“维持秩序”的时候是同情学生的啊。

[匿名] [65.49.2.*] @ 2009-5-2 21:01:52

为什么北京的警察对于他们表现出来仇恨呢?
不同情这些人也就罢了。有什么理由特别整人呢?
这些警察在 那一天之前是什么样子的呢?
一看风向不对突然变脸的吗?
-------------------
你这人怎么这么天真,连交警都有罚款任务,其他警察肯定也有抓重犯的任务啊,估计多抓几个重犯有赏钱的吧。有钱能使鬼推磨,更何况生来就是给共魔推磨的共产警察呢。

[匿名] [65.49.2.*] @ 2009-5-2 21:04:49

谢谢老武!

临津河 [210.250.112.*] @ 2009-5-2 21:17:23

你这人怎么这么天真,连交警都有罚款任务,其他警察肯定也有抓重犯的任务啊,估计多抓几个重犯有赏钱的吧。
************************
谁天真了?
假设他们有抓重犯的任务,但没有必须实打实地虐待重犯的任务吧?
几天前市民、学生还是大家同情的对象呢。
至于几天之后就主动下狠手吗?
再说了,交警有罚款任务是这十年的事情
这三十年来社会和体制本身变化是很快的。

[匿名] [65.49.2.*] @ 2009-5-3 0:07:16

看完心里憋的慌!

张怀阳 [65.49.2.*] @ 2009-5-3 1:28:23

难受,想哭。最卑微的人才最伟大!

崔醒民 [65.49.14.*] @ 2009-5-3 10:37:31

to临津河
如果不抓这些冤死鬼,如何配合报纸愚民呢?

临津河 [210.250.112.*] @ 2009-5-3 12:51:20

如果不抓这些冤死鬼,如何配合报纸愚民呢?
**************************
我能理解为什么抓他们
但是辱骂、殴打他们的时候,又没有记者,甚至没有领导在看着,
警察心里也明知道这些人不是人品不好才进来的
至于那么卖力地虐待他们吗?
不过也许这就是社会的常态,一直以来的真实
在那之前短暂的警察同情市民的状态是非常态

[匿名] 知秋一叶 [65.49.2.*] @ 2009-5-3 12:51:29

老威不会因为这些言论再次被抓吧 唉

临津河 [210.250.112.*] @ 2009-5-3 13:06:33

听到老威在狱中的遭遇时,我以为多少有那个监狱本身的问题----传统就特别残暴,管教和大多数地方的人一样,不知道北京发生了什么···
再加上后来读到莫莉写她入狱后受到了从管教到刑事犯的礼遇。
就以为人心多少是肉长的······
并不是对这段历史完全无知
不过有什么让博主不愉快的地方,还请多多原谅

[匿名] [208.53.157.*] @ 2009-5-3 16:26:27

“为什么北京的警察对于他们表现出来仇恨呢?
不同情这些人也就罢了。有什么理由特别整人呢?”

不再做看客 [65.49.2.*] @ 2009-5-3 21:42:37

谁天真了?
假设他们有抓重犯的任务,但没有必须实打实地虐待重犯的任务吧?
--------------
匪共警察虐待囚犯(不单是重犯)的做法并不是这几年才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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