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所謂的春夏之交，六四依然是我們的痛。遙想當年，香港半埠人受感召上街聲援內地學生，屠殺後秘密發起黃雀行動，營救了不少民運人士，還舉行了現已成為年度節目的燭光晚會，二十四年前的血腥鎮壓，無論是對當年每天留守電視看轉播的香港人也好，對事件也許一知半解的新世代也好，始終代表著暴虐政權對生命的輕蔑，代表著弱小市民對自由的渴求。
這場運動跟香港人關係千絲萬縷、骨肉難分，我們應以此為鑑，慎防自由被逐步奪走。今年香港國際電影節的「電影節發燒友」 (HKIFF Cine Fan) 環節，其中「創造社」的電影發行回顧中，就放映了當年唯一一部從香港人角度出發回應六四的紀錄片 — 舒琪導演的《沒有太陽的日子》 (Sunless Days，1990) 。於今重看，更教人感觸。
《沒有太陽的日子》不同於大敘事式的歷史書寫，並非滿是國際新聞片與六四參與者訪問的紀錄片，而是舒琪先生非常個人的作品。本來導演的題材是移居中國大陸的台灣歌手候德健，但不幸發生六四事件，他即改變計劃，希望紀錄香港人的想法和感受。他從自己與身邊親友出發，圍繞自己熟悉的人事，逐步探索六四對各人的影響，包括客觀的壓逼與主觀的思變。從舒琪自己的兄長、母親到詩人多多與導演候孝賢，不分東南西北老幼貴賤，甚至本來不覺得自己是中國人的海外華人，都因六四重新思考自己的身份價值。
當年許多香港人自以為很熟悉的人事，都因六四默默起變化，就如今天警察粗暴對付示威者，原來當年港英政府已有此種惡行，不論是否要向北方獻媚，也是難以原諒的欺善怕惡，是以影片有一深夜駕車駛在東區走廊的片段，從車窗往外看，一切竟然像在異鄉，四周漆黑陰冷，一幢幢高樓毫無生氣，各家各戶孤獨互隔，誰人都不確定前景如何。舒琪輕柔地念著吳念真寫的旁白，既在慨嘆，也是內省，有時配上六四現場的新聞定格畫面，其深沉仿如尚盧高達 (Jean-Luc Godard) 與阿倫雷奈 (Alain Resnais) 的電影，心底裡他和許多受訪者都有各自的判斷，意志並非孱弱，但在那沒有太陽的日子，解不開的迷霧始終籠罩，誰人也撥之不開。
《沒有太陽的日子》多次運用到「女性／母親／生育／養育」的意象，例如開首引用的無名氏在八九年五月張貼在天安門廣場的詩作《瘋女人》、以掙扎的女性舞姿吐訴六四痛苦的羅曼菲（她表演的是林懷民編的 “Today is June 8, 1989, 4:00 P.M.” ）、因六四而開始關注中國並反身思索與兒子關係的葉德嫻，又如當年見政治形勢不對遂決定攜妻子到加拿大產子的文雋，他的妻子雖然在影片幾無發言，但看到她支持丈夫的表情，六四事件即使沒有直接在她心中打上烙印，至少也改變了下一代的國籍與際遇。
當然更教人印象深刻的是舒琪先生的母親，六四過後，舒琪的哥哥想移居外國，問他與母親是否有意同往，舒琪當年雖然說不出具體感受，但始終想留在香港。他的母親呢？在香港生活良久，自是捨不得，而且年紀漸老，更不欲舟車勞頓重新適應，但兒子一個個離開香港，她口說不想，心中實已動搖，她只是想繼續看著兒子，即使未必能常常見面，然而若能生活在同一地方，已感滿足，因此儘管她說不介意舒琪離開香港，最終還是漏了口風表示若所有兒子都移民，自己也會隨行。
舒琪將他與兄長的討論和與母親的真情對話都攝進影片，他們的觀點與考慮，相信也是當時許多許多香港人所經歷過的，這段取自真實生活的私人素材，比不少學者抽離的分析更有感染力。我們怎樣回望／聯繫／反思這個「母親／祖國」，是所有育於中華文化的人終生難以解答而又必須不斷追尋答案的問題。這不是甚麼「血濃於水」的陳腔濫調，而是一個對歷史文化有真實感受的人，必然會有的渴求與關懷。
當今北風威壓，生活逼人，香港人越來越感到無力，越來越多人主動忘記舊事；派系各出的政治論述，到底是領向多元的民主之路，還是淪為虛無的攻訐內耗，仍是未知之數。對此，《沒有太陽的日子》沒有提供自成體系的政治論述，這部影片關注的是個人感受與選擇。歷史的發展常常是無聲無息的，積沙成塔，政治覺醒不可能只靠單一事件或三數領袖，香港人必須各依自身的才能與品性，做好自己工作，清醒分析現狀，不懈投入其中，才能改變社會。
藝術家黃仁逵在影片中就說，許多香港人當初滿腔熱血，參與各種活動，彷彿呼應了北京民運，其實只是為了心安理得，並沒有深刻的分析與長久的計劃，事件過後又回歸平靜，這並不是真正的政治覺醒。「踢一踢，郁一郁」，大抵也可視為今日香港的預言。
可是正如這部影片紀錄下來的一個個有血有肉的人，我們能夠並且應該做的，至少是保存當年民運曾經有過的氣概，讓下一代承傳下去。
前陣子有報道指有內地旅客認為中國現時經濟繁榮富強，不明白香港人為何仍提起往事，認為香港人堅持平反六四的行為可笑 — 這不正正就是我們不願且不應忘記的其中一個理由嗎？葉德嫻在這部影片中就說︰「我雖然不知道可以做些甚麼，但我知最低限度可以做的，是盡量教導自己，成為一個民主的人，一個尊重他人的人，一個認識民權的人。」
期望在今後的六月，我們都能看見陽光。
（在 Youtube 能看到全套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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