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博客《一个解放军的1989》:政治犯(3)
蔡铮 《一個解放軍的1989》/
(续前)一会饭来了,烧军车的两膝并在一起,用两手将窝头固定在膝顶,然后低头去啃。他扭动头,从上,从左,从右,从各个可能的角度多快好省地啃那窝头。他吃时没掉半点渣。他吃得飞快,嚼得响亮,像是参加快吃比赛,眨眼就吃完。大胡子问:“谁还要?”“我!”他抢著叫。大胡子说:“操你大爷,要死的人,撑那么多干嘛!”他咧嘴笑笑。大胡子递给他一个窝头。他接过来又飞快地啃起来。
他没法喝汤,他没法把汤碗平放在膝上。我帮他扶著碗。他把嘴埋到汤里,快速喝起来,喝得咕咕发响。
他叫王连举。王连举是《红灯记》中的叛徒。我们只叫他“烧车的”。
一天进来一个白痴。他一进来就蹲在门边地上,惊恐地看著我们。他紧抱著自己的衣服,一动不动。他满头满脸满身都脏污至极,像是刚从垃圾桶里或煤坑里爬出来的。他浑身发出熏人的臭气。他一进来很多人就都捂上鼻子。他可能是个讨饭的。黄得发绿的鼻涕双双流下来。他的头歪向一边,嘴半开著,可以看到要掉出来的舌头。一双惊恐的眼就那样惊恐地张著,眼珠一动不动,眼睛也一眨不眨——好像他不会眨眼,很显然是个痴呆。他又瘦又矮。看起来20出头。
“过来!”大胡子吼著。他不动,只是慢慢地扭了扭头。“穿上衣服!”他还是没动。大胡子跳过去,一脚踢在他屁股上。他还是没动,只是慢慢地扭头望上,满眼惊恐。“白痴,你犯啥事了?”没有回应。“哪儿的?”终于白痴发话了,一字一顿,“刘,庄。”大家一阵哄笑。“刘庄在哪?”“不知道。”“你多大?”“不知道。”鼻涕流下来,他也不擦擦,还紧抱著他的衣服,像是怕人抢去。“干啥的?”“做鞋的。”小林笑起来,“我们同行。我也是做鞋(作协)的。”我们都忍不住笑。
白痴刚蹲在地上套上裤子,就发出一声屁响。他脸扭成一团。“巴,拉巴。”他傻呆呆地嘟哝著。
“拉裤裆里!这是规矩!”大胡子吼著。他可怜巴巴地仰望著。“没长耳朵?拉裤裆里!这屋里不许拉屎!”白痴蹲下,褪掉裤子,露出屁股。大胡子慌忙大叫:“穿上裤子,拉裤裆里!”他只好提起裤子,蹲下。我刚想说话,只听噗的一声!所有人都蒙上嘴鼻。拉完,他还蹲在那儿不动,像要孵蛋。大胡子吼著,“把裤子脱下来洗洗!”指导员连连摇头,“这样的人也往里抓?”白痴挪到便坑边,脱下裤子去洗。洗完指导员让他坐到他右边,对他特别照顾。我们都叫他白痴。
他确实是个白痴。他的头总是歪著。他只能发一两个简单字音,说话就像两三岁小孩。后来指导员从看守那儿打听到他们不管怎么打他,他都说不出他的家庭住址,他根本不知道。他的哭腔,他的一举一动,他不断流出来的浓鼻涕都表明他是个白痴。他老不知如何是好。拿到窝头他只呆看著。指导员说,“吃。”他咧嘴一笑,才开咬。大胡子一对他吆喝,他就尖声号哭,全身缩作一团,眼泪直淌,口水和鼻涕齐流。他自哭自个的,哭得像个小娃娃,根本不管还有旁人。他一哭,指导员就来安慰他,好一会他才慢慢止住哭。白痴只被提审了一回就再也没人来找他。指导员叫他等著回家。
每天晚上我们有两个小时的娱乐时间。号子里有一副扑克牌和一副象棋。娱乐时间一到,大胡子就高声宣布:“娱乐时间到了。打扑克的举手!”打扑克是最好的娱乐。大家都想参加。我想忘却焦虑,便决定下象棋。“谁想下棋?”只有白痴没人要。他拿起象棋,坐在地板上朝我磨过来,黄鼻涕吊得老长。见他要跟我下棋,我浑身起鸡皮疙瘩。下象棋要脑子,跟他下不太掉价!见他挪过来,我就说我不想下了。他死盯著我。他的目光让我害怕——目光里充满愤怒!
他爬过来,紧捏著我的胳膊,用棋盘盒子戳著我,逼视著我,仿佛说:不下我跟你没完!我只好坐下来。他把棋盘铺开,把棋子一个个摆放好,望著我。我说,“你先走。”我懒得望他,心想用脚就够了,走完了事。他却不动,只死死盯著我。我只得先走。他仍不吭一声,歪著头,慢慢地挪著棋子。走了几著,我就感大势不妙:他的棋子过河将起我的军来。我忙设法防护,可已晚了。一会我就没棋走了。
我不想下,他却不挪窝,又默默地把所有棋子重新摆好,歪头盯著我,还眨巴了一下眼睛。这一眨巴吓坏了我,就像个石像伸手摸了我一下。他直盯盯的眼光逼我再下。我想刚才是我无心下,这回用点心吧。我一下手就拿出我学的最厉害的几招。可我的棋子一落地,他的棋子就跟过来制住我,让我没法前进。他防得无缝可入。一会他就开始过河,开始将我的军。他的进攻环环紧扣,我不得不左支右挡。我正忙著防守,刚挪了几步,拿起棋子要放下时,他脸上浮起一丝怪笑,然后轻蔑地看著我。我忽然明白我没子走了。怪了!再来!可一如继往,几著下来我就被将死了。我不得不承认我不是他的对手。他眯缝著眼看著我,脸上有一丝偷偷的得意。我只好冲他笑。我忽然想如果他是个白痴,他肯定是个比我聪明的白痴。( 《一個解放軍的1989》。未完待续)
2010年3月17日 星期三
《一个解放军的1989》:政治犯(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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