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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3月18日 星期四

《一个解放军的1989》:政治犯(4)


《一个解放军的1989》:政治犯(4)
蔡铮 《一個解放軍的1989》
(续前)一天夜里进来一个蓬头的小伙子。他的头发烫得向四面八方蓬起。他推进来后就一直号哭。一会他又被带了出去,门开了一会,外面闪光灯闪耀不断,吼声叫声一片。一会他又被推了进来。他哭得凄惨。大胡子厉声喝叫:“再哭就用毛巾塞你!”他便低声抽泣。他坐到我旁边,我安慰他,“没事。我们都一样,有谁哭?看看他,”我指著王连举,“他就要枪毙,可他天天照乐。你干吗这样?”他哭著说:“我担心我爸。我17了。毙了我,20年后我又是一条好汉。我担心我爸爸。”他突然打住哭,斩钉截铁地自言自语:“就是!20年后我又是一条好汉!”这话激励了他,他揩干泪,说他进来是因为藏了一支捡来的半自动步枪。
我说:“你还没满18?”他说他刚过16岁生日。我说:“我国法律规定,没满18岁的不准判死刑。”“真的!你怎么知道?”他双眼发亮。我说:“谁都知道,不信你问问。”他马上问肖振通,北京理工大机械系的一个学生。肖说:“按法律不满18岁没有死刑,可他们不按法律办。这是戒严时期。”张军又马上变了脸。转眼他就回过气来,宣誓般地说:“我20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我这辈子吃喝玩乐过!北京的好馆子我都吃遍了!我不羡慕影星歌星!我不怕死!”说著他又突然哭了起来,“爸爸,我要走了,嗯,嗯。”
当夜,他睡我旁边。我问他干啥的,他说卖摊饼的,原来是让科学家教授都羡慕的干活。我问:“你赚多少?”“一天30来块。”我很吃惊。我一个三年老兵的每月津贴只有30!我说:“我出去倒愿意跟你学摊饼!你能不能教我?”他一下来劲了,一拳擂在胸上,“我包了!你住到我家去!卖摊饼小窍门可多了!我们都有自己的秘密配方,有自己的摊点。我每天早上五点去买新鲜玉米糊和豆奶,把他们放在一桶里,加上发酵粉。这里有好多窍门,放多放少随时变,热天和冷天全不一样。要估摸好,要是调错了就摊不成饼了。每天要多少玉米糊都要算好,有时得两桶…….”他滔滔不绝,讲得有滋有味。说起如何摊饼,如何卖饼,如何抢点,他兴致勃勃。他完全沉浸在教学中。他抓住我的手,发誓说要是他不死他要把他的卖摊饼的窍门全教给我,还帮我在北京搞起自己的摊子。我从没遇见如此热情澎湃的老师。他告诉我他家的地址,叫我出去一定去找他。当大胡子宣布,“不许讲话,睡觉!”话音刚落,他就打起鼾来。
一天下午,一个穿著很整洁的30岁模样的人被推了进来。他说他是开出租车的,但他白净斯文的样子更像个知识分子。他进来是因为组织工自联。他进来后竭力保持某种尊严。大胡子叫他读监规,他轻蔑地看了大胡子一眼,没有反应。大胡子吼著,“站到墙边,大声读!”他还盘腿坐那儿而不动。“你长耳朵没有?”大胡子大吼一声。他只冷冷地回看一眼。“你敢不听我的?我抽你!”大胡子捡起一只鞋,举过头顶就向工自联扑过去。工自联就像甘地的门徒,只盘腿打坐。他那安然的神气会让敏感的人望而止步。可大胡子不是那中人。眼见大胡子的鞋就要抽在工自联头上,我跳起来,哈哈笑著,一下从后箍住大胡子,“别发火!都是朋友!算了算了!别计较!”
那时,我已在政治犯中有了点地位了。我知道让他不欺负新来的政治犯的最佳对策不是用拳头,而是用笑。当然,打斗本领是决定谁是主人的关键。这屋里大家都莫名其妙地怕大胡子,也可能大家都怕惹麻烦。那时我已很了解他了,他跟我谈了许多自己的事。他也当过兵。这时如果他跟我真打起来,他们一帮人会帮他,我背后的一帮人也会帮我。而关键是我一拳就能把他打翻,尽管他又胖又壮。我也对他吹过,我练的就是徒手搏击。我一箍住他的腰,他就动不了。我哈哈大笑著,“别发火,好好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文斗不要武斗。”他回头看著我,然后挣扎著往前。我用力固住他,他动不了。我对工自联说:“好好说。读读嘛,朋友。我们进来都读了。”大胡子回头恶狠狠地看了看,马上又冲我笑。“要不是看在解放军的面上,我抽乱你那张狗脸!你敢跟我较劲?”工自联是不动,还轻蔑地扫了大胡子一眼。大胡子跳起来,咬牙切齿,“解放军,放开我,让我抠出他眼珠子!”我不放他, 说:“四海之内皆兄弟。我们都是兄弟。兄弟们有话好好说。”别的人也开始劝工自联去读监规,也有人上来劝大胡子息怒。大胡子骂著,唾沫四溅。我腾出一只手,把他手上的鞋夺过来防他丢过去砸工自联。然后我把他推到他的位子上。他对我说:“你瞧!你瞧那个王八羔子!他以为他是谁?狗屎!他敢违抗我的命令?” 他又转向工自联, “操你妈!我今天饶你一回。给老子念!”工自联在别人的劝说下,开始用很清亮的声音念起监规来。
小林是号子里唯一让人叫真名的。他是著名诗人郭小川的儿子。他是号子里最受欢迎的,也是唯一成天乐哈哈的。他进来是因为上班路上看到两个兵傻站在路口,他忍不住过去说:“兄弟,去找个凉快地儿歇著!”两个兵自己不肯歇,还把他抓到这里来歇著。他哈哈笑著,“我得感谢他们。我不上班,来这里跟你们闲聊他们还开我工资。我的工作没半点意思,跟大伙儿呆这儿多好玩。我就想他们让我多呆几天。”每天夜里大家就叫他讲故事,他便问,“要素的还是要荤的?”大家都要荤的。他的故事老让大家发笑。
听他的故事我会短时忘记身在何处,过一会那恐惧与焦虑又漫过来。看著屋顶,看著结实的砖墙,看著那铁栏杆挡著的小窗,我焦躁起来,感到千百根绳索在勒著我。我的神经被拉著,拉著,就要绷断。什么时候才让我出去!我在这铁笼里呆不下去!我的胸要炸!——我想狂叫!我想砸破这墙壁!——要把我关到什么时候!我受不了!可我只得盘腿打坐,深呼吸,让自己安静下来,等著叫我的名字。我害怕提审,一想到提审,我就浑身发抖。我又盼著早些被提审。再一提审我,我就把我还未说的全倒出来,一吐为快,吐完他们就再也不会来麻烦我了。( 《一個解放軍的1989》。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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