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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5月23日 星期四

封從德:六四之後,那些人在幹什麼?


六四{世紀編按:昨天,本版刊登六四民運流亡人士封從德與柴玲當年逃亡的片段。今天選錄他在為著作《六四日記》增訂出版時的內容,當中包括紀錄片《天安門》須商榷的一則資料,此片除了影響民運人士柴玲再受國際關注外,還直接影響香港早前的「陳一諤事件」。六四事件發生後,曾參與民運的、流亡海外的學生,今天都各有發展;封從德以第一身出發,談談他對某些人記錄六四事件手法的質疑,先從戴晴的「天安門」事件談起……}

1995年4月底,柴玲的一個電話打破了我平靜的新生活。
原來,海外最大的中英文報紙突然長篇累牘地討伐柴玲,並「揭露」八九學運組織「有陰謀挑起中共屠殺」。聯合報系的薛曉光和《紐約時報》的Patrick Tyler根據當時尚未上映的紀錄片《天安門》,指柴玲「期待流血、自己逃生」,並說這就是那個「陰謀」的證據。那時我還不知道,就在1995年4月,戴晴已在她的新書中宣布:「柴玲在(1989年)5月28日向一位美國記者的哭訴即將披露於世」(戴晴《在秦城坐牢》)。戴晴宣布的內容,與兩個記者「揭露」的內容完全一致:「(柴玲說)『我沒有辦法告訴他們,其實我們期待的,就是流血……我想,也只有廣場血流成河的時候,全中國人民才能真正擦亮眼睛。』當她被問到自己會不會在廣場堅持時,她說『不會』,『因為我跟大家不一樣。我是上了黑名單的人。被這樣的政府殘害,不甘心。我要求生。』她隨即要求記者:『這個話先不要披露,好嗎?』」
戴晴是在1995年4月的一段補註中宣布上述內容的。那個補註的正文說,「陰險的見習政客們正用犧牲別人的生命來為自己鑽謀」,那是戴晴從1992年陸續發表的一系列回憶文章的一個中心思想。戴晴對柴玲恨之入骨,四處宣稱要「審判柴玲」。
柴玲沒有在錄像中說出的她要離開廣場去做的事,其實比留在廣場更危險,而其實,她並沒有走,一直堅持到「六四」。
 天安門以外的「天安門」事件
我又比對錄像全文與那剪輯出來的兩段話,發現它們不僅在錄像中相隔40分鐘,而且根本是對兩個記者講的!我還發現,《天安門》甚至將別人說的話也掐頭去尾,變成柴玲自己的話。《天安門》上映後,我才明暸其中戴晴的作用。
整部紀錄片可以說是為戴晴設計的。
那麼多對學運有重大影響的知識分子不採訪,影片中沒有嚴家祺、包遵信、鄭義,也沒有陳明遠、方勵之、徐良英,當然更不會有沈澤宜,卻由戴晴扮演知識分子的代言人。
該片畫龍點睛的一句話就是戴晴說的「毫無理性的學生和毫無理性的政府」,意思是「六四」悲劇就是這種對抗的結果。「毫無理性的政府」早在八九年就暴露無遺,1995年《天安門》要揭示的,自然是「毫無理性的學生」。為此他們找到了柴玲在「六四」前一周的錄像講話。
柴玲的錄像講話自然是一個好靶子,1990年我在海外讀到時也很皺眉頭。但《天安門》沒好好用,犯了許多紀錄片不該犯的忌諱,將製片人特殊的用心暴露無遺。白夢很快就有反彈:「自從兩年前戴晴女士打着『持不同政見』者的旗號,喊出要『審判柴玲』的呼聲以來,海內外不斷有人呼應。直到一個曾經像特殊貴族一樣在中國長大,並與中共高層有深厚淵源的美國人Carma Hinton(卡瑪),集合一些面目不清的人,並斷章取義地選取資料拼湊成一部叫《天安門》的影片,終於使這種聲音變成了合唱。」
當時我以為言重了,還在《天安門之爭》中說「不相信什麼『親共背景』」。我雖然也在《天安門》中受訪── 那是在1990年7月的波士頓卡瑪家裏── 但我見到的卡瑪,與文革紅衛兵造反頭目完全聯繫不起來,她自然也不會對我說起她在中國的光輝歷史。
影片《天安門》並不是記憶戰爭的結束,而只是其開始。「六四」後,這是第一場大戰,《天安門》成功地誤導了無數的年輕人,包括早前遭罷免的前香港大學學生會長陳一諤,他很委屈地說他的「六四」知識來自於這部影片。他說看了《天安門》許多遍,因此就有那些同情中共鎮壓的情緒,而對八九學運也才有那麼多背離史實的偏見。他是有毒「真相」的一個受害者。
六四日記
 中共的「第三種暴力」
實際上,「六四」屠殺的硝煙還未消散,這場記憶戰爭已開始醞釀。暴力之後,謊言肆行。系統性的謊言,其實就是一種軟性的暴力,是伴隨直接暴力(武力)、結構性暴力(惡法)的第三種暴力:文化暴力。中共當局首先歪曲屠殺的真相,掩蓋受難者人數,污衊和平的民眾先有「暴亂」,大肆追捕和監禁參與者,並立即出版大量充斥着謊言的宣傳品。當局的鎮壓行之有效,很多人不僅不敢承認自己原先支持運動的立場,反而紛紛跟着中共的意願表態。久而久之,就連民運陣營的許多人也弄不清真相,或不敢堅守真相。
《天安門》之後,我主要做了兩件事:一是完成博士論文,由此得到許多史學訓練;二是投入這場記憶的戰爭。在友人的建議下,於1998年出版了《天安門之爭》一書,為遭《天安門》妖魔化的學運澄清史實。同年,全球數十位六四學生召開電話會議,我提議建立六四檔案,得到大家的認同。1998年,我和巴黎幾位六四同學成立了「天安門紀念協會」,以落實那個提案。這時,我開始重操電腦舊業謀生,進入互聯網資料庫行業;2000年籌劃、2001年正式建立「六四檔案」網站,那時我看出剛出版的《天安門文件》有許多疑點,於是在該書中文版出版的同時開通了六四檔案網站。這個網站從2002年4月開始得到「中國人權」組織的財政支持,2005 年秋我到紐約在「中國人權」總部工作, 2006 年開始「六四口述實錄」項目。但是,2007年準備出版《六四口述實錄》時,卻遭遇意外擱淺,本來項目已設定,且已請丁子霖教授寫好了序言,卻無端被當時的「中國人權」執行主任偷偷撤銷項目預算和人力。這時,該組織已嚴重偏離原先救助國內人權受侵害人士的初衷,而且不久後又發生了一件十分荒唐的事情,一位主要和國內人士聯絡的同事,因為幫助師濤等受雅虎出賣而遭當局判重刑的人士,卻被執行主任無端解僱,我忍無可忍,就在2008年4月底辭職。
辭職的代價是沉重的,我立刻就沒有了收入,因為是外籍勞工,也沒有任何社會福利和醫療保障,甚至在美國的居留也成為問題。除了謀生和為居留問題奔走,及參與一些支持國內的民主、人權活動以外,全部精力都放到這部書上。
在加註過程中,有許多驚心動魄的新發現。很多原來模糊不清的點,一下子成為一些清晰線索──我似乎明白當局從一開始就埋伏在運動中的控制手法。當局順理成章地在運動中安插了許多自己人、或當局了解其人性弱點而能夠容忍的人、或寧願是這些人而不是別的「死硬分子」的人,讓這些人在關鍵時刻發揮作用。
 誰主導六四
如果我的分析並不完全錯誤,甚至在運動之前,當局就可能已經讓一些人以「民主人士」的面目出現,並由此受到海外媒體關注;在突發的學運來臨時,讓他們進入運動的領導核心,但在四二七大遊行前夕突然去阻止遊行;之後,讓他們製造新聞,進一步受到海外媒體關注,成為「領袖」和明星,但在五四後校園民主蓬勃發展時,突然發起有利於強硬路線的非組織的絕食;在學生佔領廣場後,進入指揮核心,利用全國電視轉播的與李鵬的會談高度曝光,以穩固其「領袖」地位;但在會談前安排好,由比較幼稚的低年級學生主要發言,以便找到學運的漏洞,為已經定好的鎮壓尋找藉口;在廣場後期,讓這些人發揮作用堅持到最後鎮壓,並將試圖運作撤離的人秘密逮捕;在六三夜間,又讓這些人製造燃燒瓶等暴力「武器」,為當晚的鎮壓提供口實,並在紀念碑清場時,配合當局「廣場沒放一槍、沒死一人」以將鎮壓的焦點轉移到「是否有天安門屠殺」這個荒唐的焦點上的策略;在「六四」後的所有官方宣傳資料中,拔高這些人在的運動中的作用與地位,將他們沒參與的事情也說成是這些人主導的,使海外媒體也不得不跟隨這些突出的重點,以奠定這些人日後在海外民運中的「領袖」地位,並在當局早就分佈在海外各界的秘密或統戰網絡中得到幫助,佔據資源,繼續在關鍵時刻發揮別人發揮不了的作用……
當然,這些線索僅僅是線索,在中共秘密檔案解密之前無法證實,而且我也並不相信所有這些線索都一定曾經發生,也並不相信中共的情報和統戰機關真有天大的神通,但經過大量的資料分析與梳理之後,我相信這其中的一部分必在當局的精心設計之中。這些線索是否純屬臆測?從東歐原共產國家秘密警察的解密檔案來看,當局不做這些手腳才是奇事。從這部《六四日記》的大量註解中,我相信讀者也會看出許多端倪。我希望未來的民間力量組織者們,不要再犯我們犯過的錯誤,通過包括本書在內的經驗積累,比我們更聰明,更有智慧。
真正的六四檔案,只有在官方資料解密以後才能確實建立。到那時,我們再來重新修訂這部《六四日記》吧。
(標題為編輯所擬。本文經編輯刪節)
書名:六四日記(增訂版)
作者:封從德
出版:溯源書社/二○一三
作者簡介:四川人,生於1966年。八九學運領袖之一。1990年與妻柴玲逃亡至法國並深造。2001年創辦「六四檔案」網站。2003年,封從德獲法國高等研究院宗教學博士學位。2005-2008年間在紐約「中國人權」工作。現居美國舊金山。
[文.封從德 編輯 袁兆昌 電郵 mpcentury@mingpao.com]

 原文出處:http://goo.gl/oQ3W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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