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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6月17日 星期日

北明:自序《告别阳光——八九囚禁纪实》


自序《告别阳光——八九囚禁纪实》 

北明
我原本没想到自己会写出这样的一本书来,因为原本我并非一个如此观注社会现实的人。说来惭愧,我总是与现实拉开距离而生活在主观世界里。感性的艺术与理性的思辨轮番占领身心,使我终日逍遥在芸芸众生之外,固执地在感觉和观念的抽象层次里追寻生命本体的意义,就像天空中的风筝,虽一线系地,却不问尘事。我初时投身艺术,继而落足美学,终于准备藉艺术人类学放飞自我,就是因为我想,那是自身最理想的存在方式了。

这种人生被六•四枪声击碎了。

究其原因,即便是风筝,也不准许在人间地狱的上空出现。因为它向往自由。它虽不是摧毁专制权力金字塔的推土机,却不甘于被砌在大墙内的灰色的个人命运;它虽从大墙内放风,却幻想追求海阔天高。

这是一个非人的国度。人的存在,主体的、主权的人的存在,终将与这个国家形成尖锐的对抗,导致本质的冲突。我参与八九民运,不过是运用人的天经地义的方式要求人的天经地义的权力罢了,却因此被逮捕、被囚禁以至被迫隐姓埋名、销声匿迹、流离失所、远走他乡。成千上万的知识分子投身八九时,怀着同样的动机,遭到了同样的、甚至更为残酷的迫害。

八九是人权运动而非政治运动。不能将八九的人权运动性质误为政治运动,从而产生一种错觉,好像我们与当权者有同样的主权、平等的地位、相当的实力、合法的存在,好像我们也是一个政治实体,有政治纲领、有组织手段,有宣传机器,有专政机器、有军队;以便用“政治就是妥协”这种字眼儿来混淆视听、谴责八九的参与者和支持者,好像我们有资格、有实力、有退路、有可以妥协的资本来妥协;导致抹煞一个血写的事实:连言论的自由、请愿的自由、绝食的自由都没有的人,如果想暂时放弃被奴役的“权力”,和主人平等对话,就只有被屠杀、被囚禁;最终以“街头政治”这等似是而非的概念来贬低八九运动追求民主的伟大热情,替全世界最卑劣残暴的政权开脱罪责,好像该送上审判台的倒是倒在血泊中的手无寸铁的学生和民众。

也许,我们并非一无所有:有住房、有工资、有职业、有户口、有粮本、有供应卡,有生存的基本物质保障。但那不过是我们出让自己主权的回扣和默许一党专制之合法性的报酬罢了。我们出卖了自己的诸种权力——立法权、言论自由权、新闻出版自由权、自由结社集会权、游行示威请愿权、持不同政见权、投票选举权、自由迁徙权、退党权、宗教信仰自由权……——换取如动物一般生存的可能。为此,还得对这个专制政府感恩戴德,说谢谢你给了我生存的空间,谢谢你让我吃饱饭,谢谢你允诺我二OOO年达到小康水平,长成一只达标的肥猪。如果我们不赞美“伟大的党”,反而胆敢将不满表示出来,就会连做猪的权力也被剥夺。重则宰杀,轻则囚禁,谈何住房、工资、职位、户口……。

小时候,谈起世界,老师总说:资本主义国家的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谈起历史,老师总教我们控诉万恶的旧社会。有一首歌,曲调悲愤,和“毛主席语录”一样流传甚广:“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万恶的旧社会,穷人的血泪恨……”;还有一首歌,曲调忧郁,同样在少先队流传:“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那时候,妈妈没有土地……”我们从小就是封闭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铁圈中的猪,不知道在“水深火热”中挣扎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们自己,不知道我们置身其中的社会才是名符其实的“万恶的旧社会”。

后来我们长出了自己的眼睛和大脑,学会了分辨谎言和假像,我们谁也没有签署过那份维护专制政体的契约。尽管如此,契约无处不在,上面分明签着我们的名字:我们用沉默和逆来顺受与这个政府和政体达成无形的默契;用改革开放来安抚自己丧失的尊严的受伤的心;尤其是,我们用厌恶政治、憎恨权术来原谅自己的自私,卸下作为知识分子的承担民族命运的责任,用夹缝中的文学、艺术、学术和可怜的成就感,麻痹作为民众代言人的良知。更可悲的是,还有一些人,甚至在举世震惊的六•四屠杀后,仍大言不惭地炫耀自己如何不屑与“八九民运”为伍,以标傍自己对文学艺术的忠贞和高人一等的格调,证明自己以往创作的东西何其纯而又纯,等而上之,超凡脱俗。甚至被迫害者的苦难也成了他们洋洋自得的依据,甚至被屠杀者的鲜血也成了他们暗自窃喜的原因。艺术“纯”到这个份上,可疑的便不只是艺术而确乎是人的“格调”甚至灵魂了。

还有幼稚者如我,企图凭个人意志指挥戴枷锁的身躯跳出优美自如的主体生命之舞。而全部努力只不过是一次次抑止沉重的喘息,化解心灵深处疲惫的喟叹,挥去苦涩的汗水,重新摆好貌似潇洒的预备式。

六•四的枪弹打断纤弱的希望之线,风筝飘摇坠落处,人脚踏实地,感受到枷锁的份量;流亡国土,品味出囚牢的真实。《圣经》说:燃烧你自己,照亮这黑暗。而东方的黑暗,不是燃烧自己的问题,也不是点亮蒙昧的问题,甚至不是清理文化传统、过滤血液杂质的问题,迫在眉睫的,是金字塔形的社会结构必须改变。这种一党之下,层层官僚、芸芸众生的结构必将使所有个人燃烧的亮点被吞噬,使人的隋性再生又再生,传统中的糟粕泛滥复泛滥,民族的厄运循环再循环。

再度“南巡”风来,不过以“开放”的允诺再次诱惑一纸新的契约放飞而已。安定团结、歌声升平的虚伪景象,这是这样形成的。

我睡得不长,但醒得不早。在我之前,早巳有一代一代的人为了民主和自由而呐喊,付出代价。在我之后,仍将有一代一代的人从封锁的空间醒来,发出被奴役的抗争,或者藉以对现实的观察分析,或者借着自己悲惨的经历,或者出于对科学、真理的探索,或者如我,仅仅只出于对人的自由本质的追寻。

一己的命运就这样与民族与历史与现实相联了。不期而然,却又极合逻辑。有些怅然若失:竟不能走自己的路了。那份高贵的单纯已成明日黄花,黯然失色。又有些暗自庆幸,以个人的渺小软弱,竟要加入到自己族群的历史并和许多人一起,站在其前列了。生命将因这难以承受之重而获得伟大的意义,因为自盘古、后羿、普罗米修斯、西尹弗斯和耶稣始,凡有意义的生命就是负重而行的。

于是有了这本书。

这本书,不过是对新生前的阵痛所做的忠实的记录而已。新生者,不仅是我,还有我的苦难的中国。

一九九二年十月二十五日凌晨于香港

(注:为纪念“八九六四”十八周年,《告别阳光》一书电子版近日将开始在本刊连载)<>/sma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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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day, June 03, 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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