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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6月10日 星期日

八九工自联领袖韩东方回忆六四


口述历史:八九工自联领袖韩东方回忆六四

他是中国劳工通讯组织的负责人,也是发起和推动中国自由工会运动的一位领袖人物。但在1989年的时候,当时25岁的韩东方还是中国铁路系统一名电工,他参与组建了北京工人自治联合会,简称工自联,六四后,他成为被通缉的要犯并被捕入狱。
韩东方今天是中国劳工通讯组织负责人
从1989年到现在,时间虽然已经过去20年,但当时的情景,韩东方却还历历在目:
镇压那天晚上,我自己还在睡觉,人家说今天晚上会不惜一切代价,军队会进城。我说根本不信,我说,会杀人,会开枪?我当初当过兵,当了三年啊。我就跟大家讲,我当初当兵的时候,军人受到的最最重要的教育是,为人民服务。这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宗旨。我不相信,哪一个士兵,受这样的教育,会向老百姓开枪。12点半左右一点钟的时候,有一群很年轻的小孩-我当时25岁,那时候进来一群大概18,19岁20岁上下的年轻人,就进到帐篷里,说找韩东方。我说我就是。他们就跟我说,今天晚上会血洗广场。你必须离开。我当时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再怎么也不能离开啊。一开始参与演讲的时候,那还是四月份的时候吧,还有这之前,在参与工自联之前,整整的一个多月的时间,每一次我参与演讲,我都会拿出我的工作证和身份证向大家念出我的单位,姓名和那个身份证号码,当时我觉得是这样,第一,这种事情呢没什么好藏的。做了就做了,做了就当。第二呢,与其把自己藏起来,倒不如把自己摆在明面上。要杀要刮要关,你也没办法,那最少世人知道。你自己从一开始就藏藏躲躲地把自己盖起来,可能更没有保障。第三,我觉得呢,在那个时候,特别是在大家都觉得最危险的时候,在那个时候逃跑,离开广场是不是有点会让人看不起啊,演讲的时候激扬文字的那种情绪,然后到了开枪的时候逃跑了,我觉得一开枪我自己不知道怎么办,已经觉得够耻辱的了,已经觉得够没脸的了,哪儿还想着要跑啊,要走啊。
当时这几个年轻人过来说让我离开。我说我不离开,肯定不能离开。最后他们就到一边,一块儿去商量,然后说,这个人必须离开,我们用什么方法也要让他离开。最后就过来,跟我说了一番话,现在我都记得,说什么呢,他们说:波兰有瓦文萨,中国也得有瓦文萨,要不的话,今后没希望。我们觉得,你是我们看到的瓦文萨,所以,广场会血流成河,会有无数的人在这儿死。但是,你不能死,你以后有你的事情要做,你有以后你的责任。
我相信任何一个25岁的年轻人,听到这样的话,都可能有像我一样的感觉。觉得很自豪,觉得我真的是做到了一种高度,程度,另外呢,我觉得越是这样越不能辜负大家这种期望。后来这几个人就说已经决定了,你不能死就是不能死,然后几个人就把我围起来,就半架着,有点像绑架似的。当时我突然就是在想,是不是警察啊?这么想了一下。然后最后就出了那个帐篷。以后其中一个人就说了一句,说咱们一边儿走把他围起来,免得流弹打着他。后来就是这样。
路过北京饭店前,有一个小伙子骑着辆自行车,有一只手扶着把,另外一只胳膊这么掉着,半边身子是血,往前骑。我想着是朝协和医院,应该是往那边去。当时离开以后觉得很空虚,忽然一下觉得头些天讲的那些口号什么的,对我来说其实内里没有一个支撑这些口号的内容。然后就想,如果能用一年两年时间骑自行车,在自行车上走遍全中国(多好),我反正从小在农村长大,一天吃一顿半饭,这种经历都经历过,我那也不会觉得吃不饱饭会怎么样,会是一个大问题。所以当时就决定骑自行车走遍全中国,做社会调查...
骑上自行车呢就是这样看到了其他的学生被通缉.然后我还在那看,这个我认识,那个在哪儿见过,这个好像没在哪儿见过。还在那儿数呢。忽然就(看到通缉的) 三个工自联的学生(的名字)。那时我想,这下完了,不用说我是发言人,肯定在那儿了。第一个就听到我。当时有点和听到枪声,第一声枪声,感觉是一样的。脑袋一片空白。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怎么会是这样呢?本来应该是想到的。演讲的时候曾经说过,竞选的是谁坐牢的时间长。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当时看我我自己的名字的时候,忽然就是好像是,没想到一样。突然明白了一点,原来我在竞选的时候,那番讲话并不是我的话,哪来的呢,可能是小学课本里的话。是共产党英雄在就义前讲的那种课本里的话,我是在背课本呢。当然现在20年以后再回头想一想,那像我们这样的人,受共产党教育,对政治,和政治的表现方式都是从哪里来的?而我们自己的脑袋里面不可能创出什么新的东西来。所以现在有些时候想起来,当初的演讲和那一瞬间形成的一种鲜明的对照,所以那种心灵的震撼啊,就是当你有机会自己面对自己的心灵的时候,其实人的一生这种机会并不多,一个环境逼你就把你深深地让你,一个外在的你要反过头来直面那个内在的你。那个时候觉得那个感觉是挺愉快的。人生能有几次这样的机会不容易。
那当时就想,到哪去呢?肯定天罗地网已经织好了。你到哪儿都不行。当时第一种想法就是什么呢,就是唯一的一个很清楚地总是绕不出去的想法就是,留下尊严,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没有尊严。自己觉得自己还挺了不起的哪。也算是一个在广场上的领袖人物,也是被人说成是瓦文萨,那不能丢脸,丢我的脸就是等于丢了很多人的脸。那我当武装警察的时候知道人被抓住以后会是被怎么样对待的,也就说再怎么样你的尊严也都没了。于是我说那就回北京,兑现我当初演讲时候的那个诺言。
这番想法整个就是在河北省那边一条河的河堤外的杨树林里(产生的)。推着自行车进去在地上躺了两三个小时,就做了这样的决定。最后就其自行车往回走。在看到我自己的通缉令之前,我没藏过。跟看西瓜的农民谈话聊天说这个北京怎么怎么杀人了,开枪镇压了什么之类的。到那个时候我反而是藏起来了,我的目标就是要走到北京市公安局门口,我自己走进监狱。
头一个星期,那个审讯啊,所有的问题都是围绕一个中心问题,就是你要承认,你是投案自首,是认罪。那我就说我不是认罪来了。因为我当时在北京市公安局门前的时候,我跟门口那个挎着冲锋枪戴着钢盔的武警说我是韩东方,我看到了我的通缉令,我来了。然后那个当兵的好像没听懂还是怎么回事,总之,往后退了一步说,去那边传达室登记。然后我当时其实有一个忽然的念头,连当兵的武警都不知道我是谁,我上这干嘛来了,那个天罗地网根本不存在啊。忽然这时候从里面就走出来一个人,从那边走然后又朝我这边看了一眼,就朝我走了来,然后说你是韩东方吧,我说是啊,他说,噢你来投案自首来了,好好好,认罪就好,然后就让我进去。我说,等会儿,你说什么?来这儿算投案自首,就等于是认罪?那你能不能让这几个当兵的撅我几下,表示你们是抓我进来的。我不是来认罪的。我是来担我该担的责任的。我不是来认罪的,我不觉得我有罪,我要是认为我有罪我就跑了。
白天、晚上,无数次被"提"出去,特别是晚上,到了后半夜的时候,一个后半夜就可以"提"出去两三次。你刚迷瞪一点儿,就给你弄起来,到一个那个小屋里边,前面一大盏灯。照在脸上,晃着眼睛。来问问题的人,在灯后面,你根本看不清楚是谁。唯一可以看得清楚的是什么呀,灯旁边有一个小红点。那我想象的是那是摄像机在录我要说的什么。当时啊,真的是什么都不想,就想好好睡一觉。无数次就在那个时候就说,坚持什么啊,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睡一觉更好的事情了。就认了就是来认罪来了。我就是有罪让我去睡一觉。每次想到这个的时候就说再坚持一分钟,一分钟,然后再往后再坚持一分钟,再坚持一分钟。每次都怎么说是幸运也好是什么都熬过那一灯,然后送回去睡一小会儿。
我当初在整个运动参与的过程中,每次演讲都亮出自己的身份证,读出自己的身份证号码和工作单位,姓名,是一个对的做法。我相信,外边一定有人替我呼吁的。外边不会忘记我的。就算是死,也是死在明面上,也不会就这么白白的死了就死了,死了就消失了,没有人知道。当时有很坚定的这么一个信念,虽然没有证据。
我出来之前的一个决定,是因为要开刀。开刀切掉肺。自己又觉得自己挺重要,会不会如果在北京开刀的话,会不会让人在手术台上给害死。是这么想过的。那最后就接受美国劳联产联的邀请,到美国去开刀。那当初出来的时候呢,跟我的朋友也是承诺过一句,我说我一年内一定会回来的。当时我的朋友们就都跟我说,小韩啊,你别走,你走了就回不来了。我说,放心吧,我说回来就回来。我当时其实已经想了,回来肯定是有困难。边境有困难,总有其他方法进来,哪怕是偷渡我也得回来。后来去欧洲开会,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买的是单程票,我买的是波士顿-赫尔辛基,赫尔辛基-香港,单程的飞机票,后来到香港给罗宾打电话,那是一个早晨,罗宾还问我晚上好。我说是早晨好。我现在在香港飞机场。罗宾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然后说不要多说话了,你赶快在哪儿,哪儿等我。然后在香港住了一个星期。找了一个没有电脑的一个口岸,当时我就想,那我肯定从有电脑的关口进不去,没电脑的地方肯定能进去,因为不可能每个边防检查警察都能记住所有这些拒绝入境的人的名字,所以当时我到了那儿就很顺利地就进去了......
他们把我抓起来以后呢是在广州的旅馆里,到了下午大概四点多钟吧,就有一个警察,后面跟着几个人,就进来了。很正式的,拿着张纸,向我宣读,你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不受欢迎的人。所以决定,驱逐出境。我当时就笑了,我说:你以为我是外国人哪?你看到我的护照,我是中国护照,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你怎么能把自己的公民驱逐出境呢?后来我甚至跟他们讲,我是干什么的,工会是什么,我说比如说你们警察也有权利组织工会啊,你们超长时间工作,工资低,这些事情都要靠工会来解决。没有人说话。最后坐在我右边的那个警察指着那边说,你看,太阳落山了。非常漂亮的一抹夕阳在那里。夕阳多美啊。我当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差不多10点多,然后把我从小屋里弄出来,他们帮我提着我那些行李什么的。到了那边中间那块儿呢,把我的东西扔过去,然后这边呢,就站在那儿。他们说,走啊,走啊。我就站在那个栏杆儿里,然后我就不动,最后他们就过来扯我,我就不动,抓着那栏干儿,就死抓住那栏杆,就不放,最后他们把我从那栏杆上像扯猴子一样扯下来,抬着,抬到罗湖桥的中线那里,他们就把我扔过来了。
记者:一通
责编:乐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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